兴盛街荟茗阁。
满身书卷气的女子将茶筅置于托盘之上,然后执起旁边精致小巧的黑釉茶盏,递给苏倾暖。
“这冲煮茶汤所用之水,乃是自玉雪山顶的那眼山泉所取,水过二沸即用,你尝尝,可是这个味道?”
“被迫”个过程的苏倾暖:
她默默接下,垂眸看了眼盏中纯白如玉的茶汤。
是白毫银针。
“你点茶的功夫不错。”
同京中仕女水平已不相上下。
“看来,太子妃也是点茶高手。”
杜蕴眉眼舒展,大有一副得遇知音的欣喜之感。
“杜小姐误会了,我并不善此道,不过胡乱见过些罢了!”
苏倾暖不愿在此话题上同她多费唇舌,便直奔主题,“不知杜小姐今日相邀,有何见教?”
总该不会是为了让她来欣赏她的点茶功夫。
杜蕴回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一拢,将宽大的梅花纹袖内交叠放于腿上。
举手投足,尽显雅致。
“臣女斗胆,称呼您一声暖暖,您不会介意吧?”
说完,她清淡一笑,既不刻意疏离,也不显得过分亲近。
苏倾暖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轻摇了下头。
“记忆里”的杜蕴对她从来都是横眉冷对,倒是很少出现如此友善的时候。
“那便好!”
杜蕴倒是不见外,“我久不回京城,原以为止是茶艺生疏,可回来之后才发现,连往日之故友姐妹,也都一个个疏远了去。”
“如今,也只有你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苏倾暖微微挑眉,纳罕看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同杜小姐,今日是正儿八经的第一次见面吧?”
九岁之前,她一直被养在宫中,并不经常在宴席上出现,且杜蕴年长她好几岁,她们也不属于一个圈子。
除了,“前世”的时候,她成为宁峥的妻子,她的二表嫂。
但也只是针锋相对。
“虽是初次接触,我倒觉得,同你很投缘。”
杜蕴淡淡一笑,眼眸中浮起让人看不懂的神色,“也或许,我们上辈子便认识,还是朋友?”
朋友?
苏倾暖敷衍的笑了笑,动作轻缓的用茶盖将上面的浮沫撇开,“杜小姐还是说正事吧!”
是不是朋友,没什么要紧。
杜蕴也不在意她的态度,“也好。”
她执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过,末了,状似随意的问,“我听说,太子殿下去巡视地方了?”
闻言,苏倾暖讶异看她一眼。
“据我所知,此次推行新政,主要是在其中的一小部分州县试行,但仅就是这些州县,若要全部巡视完,也得一年多的时间吧?”
杜蕴说完,故意停顿了一下,见苏倾暖没什么表示,这才继续往下道:
“说句大逆不道的,朝廷内部如今似乎并不怎么和谐,而皇上在这个时候将自己的储君派出京城,您不觉得,此举有些奇怪吗?”
门外的青竹自觉往远站了一些,警惕的看着长廊里路过的人。
来自习武之人的耳聪目明,让他将里面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杜小姐的言语,已完全够得上大逆不道。
苏倾暖放下茶盏,挑眉看她,“杜小姐究竟想说什么?”
这是多拿她当“自己人”,才会在她面前妄议朝政。
“我知道自己很冒昧。”
杜蕴忽而前倾身子,隔着茶桌靠近她些许,压低声音道,“但是暖暖,你最好听我的,尽快同太子殿下和离。”
的确挺冒昧的。
“多的话,我无法再说,你在宫中,应该比我更明白,东宫只怕很快就会易主。”
“到时,形势对你会非常不利,再想脱身就难了。”
苏倾暖有些一言难尽,神情也流露出了不悦,“杜小姐,你是不是想的有些天真,嫁入皇家,怎能说和离就和离?”
别说父皇不会废云顼,便真是废了,她也是要同他共进退的。
“皇上会同意的。”
杜蕴胸有成竹,“他既有废立之心,那么,太子殿下的助力越少,对他就越有好处。”
“你们一旦和离,宁国府就不再属于东宫阵营,届时,太子殿下孤掌难鸣,皇上的计划就会更顺利的推行。”
还别说,某种意义上讲,她的推测,还挺有道理的。
若她真有此心,说不准还真就信了。
她眼神有些凉,透着审视的意味,“如果我不采纳你的建议呢?”
见过插手宽的,没见过这么宽的。
闻言,杜蕴笑了。
进门至今,仿佛只有现在,她笑的才最为真心实意,“那你就放过宁国府。”
终于说出真实目的了么?
苏倾暖玩味看她,“不知杜小姐说的,是怎么个放过法?”
什么和离,不过是幌子罢了。
“断亲。”
杜蕴严肃看着她,“从今以后,不论您飞黄腾达还是荣华加身,都和宁国府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怕她连累宁国府了?
苏倾暖忽然很想笑。
“你是想说,一旦断亲,即便东宫易主,也牵扯不到你吧?”
她怎么就那么确定,她会嫁入宁国府呢?
“旁的臣女不敢多言,但这一次宁二夫人的死,归根结底,都是因您而起的,不是吗?”
杜蕴说的有些犀利,“你若真为宁国府考虑,真的心疼你表姐,就不该将她交给官府。”
“她不被关在京兆府,那个刺客就杀不了她。”
“所以呢?”
苏倾暖被气笑了,“我要装作不知道,让她继续做出可能危害府里其他人的事,然后等着刺客上门,累及全府?”
不论对方是谁,他的目标都很明确。
前朝所有奸细的性命。
二舅母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更何况,她自己本身也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过分,杜蕴主动让了步,“对不起!”
只是眉宇间却没什么歉意,“我只是不想宁国府重蹈覆辙,更不想峥哥为此伤神。”
倒是有了些“嫉恶如仇”的感觉了。
“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苏倾暖意味深长勾唇,“只是,你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说服我的呢?”
尽管二舅母并非二表兄的直系亲属,但到底没有分家,该守的孝制,还是要守的。
宁家和杜家的亲事,只能暂时搁置。
杜蕴淡淡一笑,“我以为,宁杜二府的亲事,您也听说了。”
“的确听说了些。”
苏倾暖靠向椅背,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但有结亲的意思,和已经结亲,是两码事。”
“更何况,即便你已经是宁峥的妻子,这宁国府,也轮不到你来做主吧?”
杜蕴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你似乎,并不愿我嫁进宁国府。”
“的确不愿,我可不喜欢一个对我有敌意的人,成为我的二表嫂。”
她的敌意,似乎还很重。
“我对你有敌意,不是很正常吗?”
杜蕴说的理所应当,“你该记得,你还欠我三条命。”
“若不是你,我们一家,会过得很幸福。”
苏倾暖眯了眯眼眸。
她说的,是前世的那笔债。
只可惜,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前世。
“杜小姐记错了吧,我们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仇怨。”
此时此刻,她再一次庆幸,自己已得知了真相。
否则,说不准还真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杜蕴似是完全没料到,她竟会装糊涂,原本还算平淡的神情顿时有些愠怒。
“你否认也没用。”
“前世你为了三皇子,害了宁国府满门,是不争的事实。”
“难不成,这一次,你又要重蹈覆辙不成?”
苏倾暖莞尔,“杜小姐怕不是梦魇了吧?”
她微微偏头,透过窗户,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路人,“还有,我应该没那么蠢。”
说到这里,她心里不由苦笑。
曾几何时,连她自己,都被骗过去了。
得知了她的目的,苏倾暖也没耐心再同她耗下去,只好心告诫,“杜小姐有这功夫,还是先想想,是谁让你多了这么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吧?”
从林文沐开始,有了“前世记忆”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呢。
藏在暗处的那个人,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吧?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离开,雅阁的门,忽然就被从外面打开了。
宁峥闯进来,看到她要走,明显愣了一下,“暖暖?”
青竹快速抬头,同苏倾暖眼神交汇,然后又若无其事的低下去,“主母,因为来人是宁二少爷,所以属下没有阻拦。”
“不必阻拦。”
苏倾暖扯唇,露出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来,“二表兄是来接杜小姐的?”
“嗯!”
宁峥轻轻应了一声,触及到她饶有兴致的目光,停顿了片刻,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阿蕴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他的嗓音有些艰涩,却流露出坚定,“外祖父和外祖母年事已高,宁国府再也经不起折腾,希望你,高抬贵手。”
闻言,杜蕴呼吸一送,唇角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
下一秒,她走过去,若无旁人的牵起了宁峥的手。
宁峥眉头极快的皱了一下,但很快便松开,侧头温柔的看了她一眼。
苏倾暖的脾气压不住了。
她冷笑出声,“二表兄既有此意,为何方才在宁国府的时候,不说清楚呢?”
“我不想节外生枝。”
宁峥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以不计较。”
“可既已全记了起来,请恕我,无法再心无芥蒂的拿你当妹妹。”
他几乎带了恳求之意,“其他人虽听你提过前世,但到底没有亲历,体会不到那种痛与失去,我不想惊动他们,但是你,能不能放过宁国府?”
苏倾暖没理他,直接出了门。
却没想,刚下楼梯,就遇到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在往上跑。
那人看到她,当即喜上眉梢,迅速越过她奔上了二楼,并匆匆丢下一句,“小丫头,帮我挡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