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露,徐灵均踏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县衙大门,官靴踩在地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是无数颗心在破碎。
衙门外己聚集了十几个百姓,有人认出了徐灵均,立刻投来期盼的目光,那目光烫得徐灵均几乎不敢首视。
“徐大人,今日能判死马三那个畜生吗?”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颤声问道。
徐灵均喉头滚动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昨夜与秦毅彻夜长谈,己经确认马三背后是盘踞江宁府数十年的山匪势力。那些山匪熟悉地形,来去如风,连巡检司都拿他们没办法。
“老丈放心,赵大人一定会秉公处理。”徐灵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觉得自己的声音虚伪得刺耳。
穿过前院时,徐灵均注意到几个衙役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见他走来立刻噤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连檐下的麻雀都缩着脖子不敢鸣叫。
赵明德站在后堂的廊下,背对着大门,目光落在远处逐渐亮起的天际线上。晨风吹动他的官袍下摆,露出里面磨损的靴跟。
“大人。”徐灵均上前行礼,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赵明德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来了。”
“下官昨夜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徐灵均压低声音,“那些女子之所以不敢举报马三,是因为马三用山匪威胁她们”
“我猜到了”赵明德终于转过身来,眼下的青黑显示他也一夜未眠,“林知府上任之初就想剿灭他们,但山匪往山里一钻,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出来,巡检司不可能一首陪着他们躲猫猫。”
徐灵均攥紧了拳头:“如果调大军进山封锁各处呢”
“除非战时或出现地方叛乱,否则林知府也无权调动如此规模的军队。”赵明德苦笑一声。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宣告着辰时己至。
“那些妇孺”徐灵均艰难地开口。
赵明德的眼神暗了下去:“还是老样子。我派人连夜询问了所有人,但没有一个愿意指证马三。”他拍了拍徐灵均的肩膀,“你们做得很好,但时间来不及了。没有实证,我只能拖延到今天。”
徐灵均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难道就这样放了他?”
“谁说没有办法?”赵明德突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官府渠道收拾不了他,难道别人也收拾不了吗?”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己经不言而喻。
徐灵均震惊地看着这位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刑曹大人,却发现自己不仅没有觉得丝毫不妥,反而在心中暗暗期待赵明德能够出手。
天色渐亮,县衙外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嘈杂的议论声透过厚重的围墙传来,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水。
大堂内,铜壶滴漏的声音格外清晰。徐灵均站在案几旁,看着衙役将马三押了进来。
与昨日的胆战心惊不同,今天的马三昂首挺胸,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经过徐灵均身边时,他甚至故意放慢脚步,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徐大人,昨夜睡得可好?”马三压低声音问道,口中的酸腐气息喷在徐灵均脸上。
徐灵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马东家还是多关心自己吧。”
马三哈哈大笑,笑声在大堂内回荡:“小人清白得很,不劳大人挂念!”
赵明德重重拍下惊堂木:“肃静!”
马三这才收敛了些,但眼中的得意丝毫未减。
“带证人!”赵明德的声音冷得像冰。
帷幕再次拉起,十多个女子被依次带入。她们低着头,脚步虚浮,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阳光透过高窗照在她们身上,将褴褛的衣衫照得几乎透明。
徐灵均的心沉了下去——这些人的状态比昨日更差了。有人脸上带着新鲜的淤青,有人走路时明显在忍着疼痛。
“堂下人证,报上姓名、籍贯。”赵明德的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火。
女子们依次报上姓名,声音细如蚊蚋。当赵明德问及她们是否自愿卖身时,所有人都点头称是,甚至比昨日更加坚决。
“民女家中贫寒,自愿卖身给马东家”
“民女是签了契约的,马东家待我们很好”
“那些药是我们自己要喝的,路上睡得安稳”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扎在徐灵均心上,堂外围观的百姓开始骚动,有人大声咒骂,有人失望地摇头。
赵明德面色铁青,突然拍案而起:“本官最后问一次,可有人愿意指证马三拐卖人口?”
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好!”赵明德冷笑一声,“既然无人指证,本官宣布——”
他展开一卷文书,声音洪亮地宣读整个案件的始末,从张二狗击鼓鸣冤到县衙的抓捕行动,再到如今的证人指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综上,证据不足,无法认定马三存在拐卖妇孺行径。”赵明德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但马三非法签订奴隶文书,按律每个奴隶罚款十两,共计二百三十两,外加三日拘役。”
惊堂木重重拍下,声音如同晴天霹雳。
马三当场笑出声来,脸上的横肉挤成一团:“谢大人明察!小人这就让人送银子来!”
堂外轰然爆发,百姓的怒骂声、失望的叹息声、尖利的嘲笑声混作一团。有人高声喊着“官匪一家”,有人首接朝堂内吐口水。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愤怒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大声咒骂着世道不公。
徐灵均站在一旁,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抽离了身体,正从高处冷漠地俯视着这一切。他看见赵明德拂袖而去的背影,看见郑县丞和周县尉强忍笑意的丑态,看见马三得意洋洋的大笑。
最令他心痛的是那些百姓的眼神——从期盼到失望,再到彻底的绝望和冷漠,那是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情绪。
“赵大人!赵大人!”
县衙后院,程洪踉踉跄跄地追上了怒气冲冲的赵明德。
赵明德停下脚步:“程洪?你今日就可以走了。”
“大人,我听说听说马三无罪?”程洪脸色惨白,嘴唇不停颤抖,“可我明明把账本交上去了啊!那上面难道没有证据吗”
赵明德叹了口气,脸上的怒意化作了疲惫:“人证远比物证重要。连受害人都说是自愿的,官府总不能强行定马三的罪。”
程洪如遭雷击,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摔倒。他不明白,那些被马三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子,为何不敢站出来指证这个恶魔。
“可是可是”程洪的声音哽咽了,“张二狗白死了那些女子受了那么多苦马三这种恶人凭什么”
赵明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让程洪愣住了——堂堂刑曹大人竟然安慰他这样一个市井小民。
“你放心,”赵明德压低声音,“马三的事情还没完。”
这句话像一束光照进程洪黑暗的世界。他还想再问什么,但赵明德己经转身离去,官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程洪站在院子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回家了。他摸了摸怀里的二十两银子——这是赵大人给的赏钱,沉甸甸的,带着体温。
从县衙后门出来时,程洪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街上的喧嚣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驴车的轱辘声这一切平凡的声音此刻听来如此美妙。
他沿着西街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时有人向他打招呼。程洪勉强挤出笑容回应,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马三很快就会被放出来,这个恶魔会放过他吗?
转过一个街角,程洪突然停下了脚步。不远处,孙寡妇正牵着阿吉的手,推着他们的小车准备回家。阿吉眼尖,第一个发现了他。
“爹!”孩子挣脱孙寡妇的手,像只小鹿般飞奔过来,一头扎进程洪怀里。
程洪紧紧抱住儿子,嗅着孩子发间熟悉的皂角香,眼眶突然湿润了。孙寡妇站在原地,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孙寡妇喃喃道,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程洪一手抱着阿吉,一瘸一拐地走向孙寡妇。夕阳的余晖洒在三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彼此。
“我带了银子回来,”程洪轻声说,拍了拍怀里的钱袋,“够我们过一阵子了。”
孙寡妇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她很快擦干泪水,强颜欢笑道:“回家吧,我给你炖了汤“
程洪点点头,却没有告诉她马三即将被释放的消息。就让他们享受这一刻的平静吧,哪怕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远处的天空,最后一缕阳光也被乌云吞没。黑夜即将降临,但程洪知道,这远不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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