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家的第二日，最新送来的是门匾，程洪迫不及待就将那块带着木香的牌子挂了出去。

他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那块崭新的“槐荫居”匾额。老匠头的手艺确实不错，三个大字漆得乌黑发亮，衬着朱红的底色，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缠着的纱布，烧伤处还传来隐隐的刺痛。孙神医说过，这些伤疤可能会伴随他一生，但比起能活着看到今天，这点残缺又算得了什么？

“程大哥，发什么呆呢？”孙寡妇——不，现在应该叫刘素娥了——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她今天换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耳垂上还戴了一对小巧的耳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程洪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那触感让他心头一颤。刘素娥似乎也察觉到了，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却假装没看见，转身去收拾晾在绳上的衣物。

“李婆婆呢？”程洪一口气喝完苦涩的药汁，擦了擦嘴角问道。

“一早就去村口等去官府的牛车了。”刘素娥头也不回地答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说是要赶在头班车进城，晌午前就能把回头协议签好带回来。”

回头协议。这西个字在程洪心头重重一撞。有了这张纸，刘素娥就能名正言顺地改嫁给他，不再是别人口中的“孙寡妇”，而是堂堂正正的“程刘氏”。

原本孙寡妇是准备一起去的，毕竟婆婆如今的身子不太好，怕她路上出什么意外。但是婆婆却将她赶了回来，说哪有带着儿媳妇签协回头议的婆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孙寡妇也就没有坚持。

阿吉从厢房蹦蹦跳跳地跑出来，缺了指头的小手举着一个木雕的小马：“爹！你看我刻的！”

程洪弯腰接过，粗糙的木马上还留着孩子笨拙的刀痕。“刻得真好，”他揉了揉阿吉的脑袋，“等过些日子爹伤好了，让老匠头教你刻个更好的。”

“我要刻槐树！”阿吉兴奋地指着院中那棵高大的老槐树，“刻好了送给姑姑！”

刘素娥闻言转过身来，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阿吉真懂事。不过今天你娟儿姑姑和姑爷要来，你可要乖乖的，别像上次那样满院子疯跑。”

“我知道！”阿吉挺起小胸脯，“今天是大日子，爹和孙姨要成亲了！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喊孙姨娘了？”

孩子天真的话语让两个大人都红了脸。程洪清了清嗓子，拄着拐杖往屋里走：“我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姑爷他们就该到了。”

刘素娥点点头，继续收拾院子。她动作麻利地将晾干的被褥叠好，又扫了扫青砖地上的落叶。每做一个动作，她的嘴角都不自觉地上扬。

八年了，自从十七岁那年守寡以后，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重新开始的一天。

日头渐渐升高，院中的槐树影子缩短了几分。程洪换上了一件半新的靛青色长衫，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脸上的纱布还是无法取下，他只能尽量将边缘整理平整，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吓人。

门外传来车轮碾过土路的声响，接着是李婆婆沙哑的呼唤：“素娥！素娥！”

刘素娥丢下手中的扫帚，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院门。程洪也拄着拐杖快步跟上，心跳的很快。

李婆婆扶着门框喘气，稀疏的白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颤抖着递给刘素娥：“拿、拿去吧官府盖了印的”

刘素娥接过布包，手指微微发抖。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官纸，墨迹新鲜，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官印。纸上清清楚楚写着允许刘素娥改嫁的条款，以及关于财产分配的约定。

“真、真的签成了”刘素娥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张轻飘飘的纸，承载着她后半生的希望。

程洪凑过来，独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咧开嘴笑了，尽管这个动作扯动了脸上的伤疤，带来一阵刺痛。

“嘿嘿”他突然傻笑，伸手想碰触那张纸，又怕自己的糙手弄坏了它，最终只是悬在空中。

李婆婆扶着门框慢慢走进院子，目光复杂地看着这对有情人。半晌，她叹了口气：“素娥啊，这些年委屈你了。”

刘素娥再也忍不住，扑进李婆婆怀里放声大哭。八年的委屈、隐忍、痛苦，在这一刻决堤而出。李婆婆轻拍着她的背，浑浊的眼中也泛起泪光。

程洪站在一旁，胸口发紧。他不知道这对婆媳之间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但此刻，所有的芥蒂似乎都被这张回头协议融化了。

“好了好了，”李婆婆最终推开刘素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客人就该到了。”

刘素娥破涕为笑，小心地将回头协议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她转身看向程洪，眼中的神采让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心头一热。

“我去换衣服，”她轻声说，脸颊泛起红晕，“你也准备一下吧。”

程洪点点头，看着她快步走向西厢房的背影，心中满是柔情。阿吉不知何时蹭到了他身边，小手拽着他的衣角：“爹，孙姨今天真好看。”

“是啊，”程洪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以后要叫娘了，知道吗？”

阿吉用力点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嗯！我有娘了！”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热，槐荫居的院门大开着，新挂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程洪和刘素娥并肩站在门口，等待着最重要的客人。

程洪脸上的纱布虽然还没拆，但他站得笔首，精神头十足。身上的靛青色长衫也旧了些，却洗得干干净净，衬得他多了几分书卷气——如果不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的话。

刘素娥——即将成为程刘氏的女人——穿了一身淡红色的衣裙，虽然不是正红，但在阳光下依然鲜艳夺目。

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的红花，衬得她整个人都明亮起来。那双总是含着忧愁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喜悦，仿佛随时会溢出来。

“来了！”阿吉突然喊道，指着村口的方向。

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轮卷起淡淡的尘土。程洪不自觉地挺首了腰板，刘素娥则悄悄整理了一下衣襟。

苏府的马车在槐荫居门前停下，秦毅率先跳下车，他转身扶下娟儿，小丫头今天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发髻上簪着一支银钗，看起来格外秀气。

“哥！”娟儿一眼就看到了程洪，眼眶立刻红了。

程洪笑了笑——这个动作让他脸上的伤疤扭曲起来，显得有些狰狞，但眼中的温柔却丝毫未减：“傻丫头，哭什么？今天可是你哥大喜的日子。”

娟儿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我是高兴的”她的目光移到刘素娥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真诚的祝福取代，“嫂子今天真好看。”

刘素娥的脸更红了，她拉起娟儿的手：“快进来吧，外头晒。”

秦毅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贯钱递给程洪：“新婚贺礼。”

程洪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姑爷能来就是天大的面子了，哪能收您的钱”

娟儿轻轻推了推哥哥的手臂：“哥，收下吧。这是姑爷的心意。”

程洪看了看秦毅平静中带着温和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双手接过那贯钱，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姑爷。”

秦毅微微颔首，目光在程洪和刘素娥之间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恭喜。”

阿吉蹭到娟儿身边，亲热地叫了声“姑姑”，然后看向秦毅，突然卡壳了，不知该如何称呼。小男孩挠着头，求助地看向程洪。

秦毅蹲下身，平视着阿吉，温和地说：“叫我姑夫吧。“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程洪和刘素娥同时露出惊喜的表情，就连站在院门口的李婆婆也睁大了眼睛。

“姑、姑夫！”阿吉清脆地叫道。

秦毅揉了揉阿吉的脑袋，站起身牵起娟儿的手：“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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