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毅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苏汐柔挨着他身旁,小嘴说个不停。
“先生不知道,前街新开了家绸缎庄,我和娘亲前几日去看了,这料子就是在那里扯的。”
她揪起自己裙摆的一角,献宝似的递到秦毅眼前,“先生你摸摸,是不是又软又凉快?掌柜的说这是今年最时兴的‘雨过天青’,染得可均匀了。”
秦毅用手指捻了捻,触手细腻冰凉,确是好料子。
“嗯,很好看,衬得我们汐柔越发水灵了。”他笑着夸赞。
苏汐柔得了夸奖,眼睛弯成了月牙,说得更起劲了。
从料子说到裁剪,又从裁剪说到曹嬷嬷手艺好,连这几日学了什么新菜式、院子里哪盆花结了几个花苞都一一数来,仿佛要将这月余未见时光里积攒的点点滴滴都分享给他听。
秦毅耐心听着,偶尔附和两句,目光却不时飘向不远处看似专注账本的王若兰。她脊背挺得笔首,可那捏着毛笔的指尖却微微泛白,显然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苏汐柔顺着秦毅的目光瞥了母亲一眼,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先生,娘亲她偏心。”
“哦?怎么偏心了?”秦毅配合地低声问。
“就是这料子嘛!”苏汐柔嘟囔道,“明明还剩下好些,娘亲自己偷偷裁了,做了件做了件肚兜!”
她说到后头,声音更小,脸颊也有些泛红,“样式可可不知羞了,前面露得多,后面系带也细,我瞧着都脸红!我也想要,娘亲却板起脸训我,说小孩子家不许穿那样的,还用不上”
她说着,有些丧气地低头瞥了眼自己胸前尚显青涩的弧度,语气幽幽,“确实还用不上。”
秦毅闻言,险些被口水呛到,勉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安慰:“你娘亲说得对,等你再长大些,她自然会给你做更漂亮的新衣新肚兜。”
苏汐柔眨了眨眼,心里暗道:先生真是块木头!她想说的哪里是没有新肚兜的事儿?她是奇怪,母亲做了那样一件大胆的肚兜,却从不见她穿出来,那那是留给谁看的?难道
这念头她前几日就有了,每次想起都觉心惊,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偷偷观察过,先生和母亲在她面前虽依旧守着礼数,可偶尔眼神交汇时,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流动。
母亲是什么时候和先生“好”上的?她竟半点没察觉!但看母亲近来气色红润、眉眼间时常不自觉流露的风情,又似乎早有端倪。
她想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暗中撮合。母亲这些日子的变化她是看在眼里的,吃饭香了,睡觉沉了,整个人像是枯木逢春,焕发出鲜活的生机。
唯有昨日听闻苏季渊死讯时,母亲愣神了片刻,脸上闪过的并非悲伤怀念,而是一种惶恐和心慌?
昨夜更是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眠。苏汐柔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她隐约觉得,或许只有先生能让母亲真正安心。
此刻,见秦毅和自己说话,母亲却仍强自镇定地坐在那边,故意冷着脸不瞧过来,苏汐柔心里更是笃定:母亲这是在跟先生闹别扭呢!
又聊了一阵,秦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起身道:“汐柔,你乖乖的,先生去前面铺子里看看。”
“先生这就走了?”苏汐柔有些不舍,但还是懂事地送他到院门口。
秦毅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离去。苏汐柔站在门口,首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收回目光。
一回头,却见母亲仍坐在原处,手里拿着账本,眼神却怔怔地不知落在何处,连她走过来都未曾发觉。
“娘亲?”苏汐柔唤了一声。
王若兰恍然回神,眼神有些闪烁:“嗯?怎么了?”
“先生走了。”苏汐柔仔细观察着母亲的神色,“娘亲,您今日是不是不高兴?为何对先生那般冷淡?”
王若兰垂下眼睫,掩饰道:“小孩子家别瞎猜,没有的事。娘只是在想账目上的事。”
“那”苏汐柔眼珠一转,“今日中午,还给先生送饭吗?”
“自然要送!”王若兰答得又快又急,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不来吃,难道饿着不成?我我这就去准备。”
说着便站起身,匆匆往厨房走去,脚步却比平日略显凌乱。
苏汐柔看着母亲的背影,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抿嘴一笑。
她越想越觉得,母亲方才那副强装冷淡、实则在意得不行的模样,分明就是在生先生的气!
可先生这一个月都没来,能怎么惹母亲生气呢?小姑娘想不通,但她决定,中午要去“偶然”经过书房瞧瞧。
秦毅在前头药材行处理了几桩积压的事务,又听了陈掌柜的回禀,得知各方面运转平稳,心下稍安。陈掌柜说完正事,便笑呵呵地拱手,回家陪老妻用饭去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秦毅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己近正午,往常这个时候,王若兰早该提着食盒过来了。今日却迟迟不见人影。
他想起早上她那双带着疲惫和冷淡的眸子,心下有些放心不下,正欲起身去后院看看,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王若兰端着红漆食盒,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淡紫纱裙,发髻似乎重新梳理过,一丝不乱,但几缕鬓发末梢却带着湿意,身上散发着一股清雅的皂角混合着淡淡体香的洁净气味,显然是刚刚匆忙沐浴过。
她将食盒轻轻放在书案上,动作略显生硬,看也不看秦毅,只低声道:“东家,用饭吧。”
说完,便垂手站到一旁,既不似往常般为他布菜,也不离开,只是默然站着,像是在跟谁赌气。
秦毅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下好笑,又有些心疼。他朝她招招手:“若兰,过来。”
王若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脚下迟疑着,似乎不太情愿,但还是慢慢挪了过来。
秦毅伸手,自然地握住她放在身侧的一只手。她的手微凉,指尖细腻。
王若兰像是被烫到一般,轻轻挣了一下,但秦毅握得紧,她便不再挣扎,任由他握着,只是微微侧过身子,不肯与他对视。
“怎么了?”秦毅放缓了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掌心,“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从早上就见你闷闷不乐,可是身子不舒服?”
王若兰闻言,猛地转过头,飞给他一个极快的带着嗔怪意味的白眼,眼波流转间竟有种平日罕见的娇媚风情。
但旋即她又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重新板起脸,扭过头去,紧抿着唇,一副“我不想理你”的模样。
秦毅被她那一眼瞪得心头一荡,手上稍稍用力,将她拉近了些,语气更加温和:“好了,是我不好。这些日子杂事缠身,来得少了,冷落了你和汐柔。我向你赔不是,往后定时常过来,可好?”
听他软语认错,王若兰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些,嘴角控制不住地想要上扬,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吸了吸鼻子,眼圈竟一下子红了起来,委委屈屈地开口,声音带着哽咽:
“这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以后再也再也不能这样了一个多月不见人影也就罢了我左等右等却等来你那样的话”
说到最后,竟是语带哭音,被她紧紧握住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一怔,顿时有些手忙脚乱。王若兰性子刚强,被逐出苏家、面对苏季渊羞辱时都未曾落泪,此刻却在他面前红了眼眶。
他连忙将人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别哭别哭,慢慢说,我到底说什么了让你这般伤心?我今日才来,早上也没说什么重话啊?”
他左思右想,实在摸不着头脑。
王若兰在他怀里抽噎了一下,没挣脱,仰起泪眼朦胧的脸看他,见他一脸茫然和无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指轻轻掐了他后腰一下,提示道:“你昨日!昨日让陈掌柜来问我问我要不要回去送苏季渊最后一程!”
秦毅一怔,下意识道:“是我让陈掌柜去的。苏季渊毕竟是汐柔生父,于情于理,都该告知你们一声。若汐柔想去尽孝道,我也不会阻拦。这这有何不对吗?”
他确实只是出于基本的礼节和对苏汐柔意愿的尊重。
王若兰听他语气坦荡,不似作伪,再看他眼中确无试探怀疑之色,顿时愣住了。她仔细回想陈掌柜昨日传话时的神态语气,似乎也只是寻常通传,并无疑问之意。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昨日秦毅让陈掌柜来传苏季渊死讯,还询问她们是否愿意回苏家送苏季渊入土,王若兰第一时间不是考虑要不要去,而是下意识觉得这是秦毅在试探她是否对旧夫尚有情意?这才有了莫名的心慌和昨夜辗转反侧的不安。
想通此节,王若兰顿时羞窘万分,慌忙低下头,声音却还带着点强撑:“真的?你你没骗我?”
秦毅听她这语气,便知误会己消,心下顿时一松,又好气又好笑。
他故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失望:“自然是真的。若兰,原来在你心中,我竟是那般疑神疑鬼、刻薄寡恩之人?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他这话本是玩笑,意在逗她。谁知王若兰却当了真,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霎时褪去,眼中满是惊慌失措,连声道:“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我我只是我只是怕”
她急得语无伦次,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是我不好,是我胡思乱想,误会了你先生你别生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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