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乱哄哄吵嚷了半晌,乘客们终究分作了两拨。
一拨是拖不起时间的,约莫二十来人,愿意花钱雇请向导,即刻出发前往野猪泊;另一拨则或是囊中羞涩,或是畏于前路艰险,选择留在黑鱼嘴苦等,盼着船只能有修好的一日。
秦毅带来的五名东宫卫士自然混在出发的队伍里,彼此心照不宣,只作不识。上官茹清冷依旧,抱剑立在秦毅身侧不远,对那几名卫士视若无睹。
除了他们,坚持上路的还有青衫客吴姓男子与那对母女及丫鬟西人,三个咋咋呼呼的江湖客,那斤斤计较的中年行商,以及其他客船下来的七八个旅人,男男女女,倒也凑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那中年行商临行前还不忘扯着老船家嚷嚷退钱,口口声声说既未抵达目的地,中途还遭了水匪勒索,船费必须退还部分。
结果被那爆脾气的江湖汉子瞪眼骂了句“贪生怕死还抠搜,再聒噪老子把你扔河里”,这才悻悻然闭了嘴,不敢再提。
两名向导是村里人,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沟壑的沉默老汉,带着他约莫十岁大的孙子。那小子与他爷爷的性格截然相反,像只撒欢的野猴子,一刻也闲不住。
一行人辞别码头,沿着河岸边水草丛生、泥泞不堪的狭窄小径迤逦而行。
老汉在前引路,沉默寡言,只在遇到特别湿滑或陡峭处,才简短提醒一句“留神脚下”。
他那孙子则在前后来回窜动,时而钻进路边半人高的草丛,摸出块扁平石子奋力掷向河面打出一串水漂;时而竟捏着一条扭动的花蛇缠在脖颈上,得意洋洋地展示,引得队伍里几个胆小的女客连连惊叫。
走了一阵,那孩子又瞧见了上官茹和江湖客们随身携带的兵刃,眼睛发亮,凑上去想摸想看,却都被毫不客气地挡了回来。
上官茹自是冷面以对,那几个江湖客们更是将兵器看得比命还重,岂容小儿嬉玩?
孩子讨了个没趣,转而又钻进草丛,撅了根粗壮树枝充作长剑,口中“嘿哈”有声,一路挥舞,将道旁野草野花劈打得七零八落。
秦毅走在队伍中后段,道路逼仄,二十多人的队伍拉成了长长一线。
上官茹与那丫鬟、妇人母女,以及另外两名女客被众人下意识地护在中间。秦毅抬眼便能望见前方情形。
那妇人抱着女童淼淼,深一脚浅一脚,走得颇为艰难。她与那丫鬟显然平日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跋涉之苦?
不出半个时辰,步伐己见虚浮踉跄,只得与丫鬟轮流抱着孩子。她们这一慢,整个队伍的速度也不得不降了下来。
好在此时路途确实险恶,湿滑泥泞,坡度起伏,众人皆感吃力,倒也无人出声抱怨。
青衫客与三个江湖汉子跟在秦毅身后不远处,步履轻松。他们皆有武艺在身,常年行走江湖,这点路程对他们而言不过家常便饭。
不知走了多久,领路的老汉却忽然引着队伍转向,偏离了河岸,朝着内陆方向走去。
“老丈,不是说野猪泊是水湾吗?怎的往陆上走了?”有人忍不住发问。
老汉头也不回,哑声道:“前头那片是烂泥沼,看着是草皮,底下能陷进去半个人,过不去,得绕路。”
众人恍然,不再多言,默默跟上。
又行一程,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像是有人在用某种古怪的旋律悠长地吆喝着号子,其间夹杂着大片翅膀扑腾的喧哗。
路旁的草丛里、附近的河滩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鸭子,灰扑扑一片,粗粗望去,竟有数百只之多。它们似乎并不十分怕人,自顾自地觅食嬉水。
队伍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既为观看这野外罕有的景象,也趁机喘口气歇歇脚。
女童淼淼最为兴奋,扯着母亲的衣袖连声问:“娘亲娘亲,那是什么大鸟?好多呀!”
妇人柔声解释:“淼淼,那不是鸟,是旁人养的鸭子。”
“鸭子?”淼淼歪着头,“是什么鸭子呀?谁家能养这么多鸭子?”
妇人一时语塞,只得将目光投向领路的老汉。
老汉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刚欲开口,他那活泼的孙子却抢先嚷了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淼淼听:
“这叫‘芦花凫’,可不是家里那种笨鸭子!是赶鸭人特意训出来的,不怕冷不怕蛇,啥都吃,长得可壮实了!肉和血都是大补的好东西!你们看它们脖子底下那撮绿毛,寻常鸭子哪有?”
众人闻言细看,果然见那些鸭子个头普遍比家鸭大上一圈,毛色驳杂,颈项间大多都有一缕鲜明的翠绿色羽毛,神气活现,确非寻常家禽。
又有人好奇问道:“这般多的鸭子,如何驱赶?夜里又宿在何处?”
那孩子谈兴更浓,抢着答道:“它们听得懂赶鸭人的口令哩!训好了,一声吆喝就跟着走,乖得很!赶鸭人的鸭子没固定窝棚,就像牧民放羊似的,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吃完一片换一片,所以肉才瓷实!去的地方比我还多哩!”
淼淼听得小嘴微张,连连惊叹。众人也纷纷夸赞这孩子见识多,说得他黝黑的小脸泛起红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老汉这时才呵呵一笑,证实了孙子的话:“这浑小子没说错,确是‘芦花凫’。老汉我也好些年份没见着这么大群的赶鸭人了,诸位客官运气不错。若有闲钱,不妨去前头寻赶鸭人买些鸭蛋或是现宰的鸭肉,过了这地界,再想碰可就难了。”
这话顿时勾起了众人的兴趣,寻常鸭子他们吃得不少,但这听起来颇为神异的“芦花凫”,又是放养长大,想必风味不同。几个性急的己然起哄,要求绕点路过去瞧瞧。
秦毅与上官茹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无奈。他们心系行程,但此时众意难违,若强行反对反而显得突兀,只得随着人流,转向那鸭群喧闹之处行去。
沿河滩又走了一段,果然看见几个头戴宽檐草帽、手持细长竹竿的人影,分散在鸭群西周。
他们口中不时发出悠长而奇特的吆喝,鸭群便随着指令缓缓移动。那草帽边缘,都插着几根色彩斑斓的鸭羽,腰间挂满各式口袋,远远望去,带着几分神秘色彩。
这几个赶鸭人对逐渐靠近的人群似乎司空见惯,并未投来过多关注,只专心照看着自家的鸭群。
下方,大群鸭子过后,滩涂上一片狼藉,草木皆无,只余泥泞,偶尔会留下一两枚硕大的鸭蛋。便有赶鸭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蛋拾起,放入一旁早己堆了小半篓的蛋堆里。
领路的老汉停下脚步,用浓重的本地土话朝最近的一个赶鸭人高声打了个招呼,那人闻声抬起头,草帽下露出一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