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驿的码头比不上清江口宽阔，却也差不太多。
泥夯的岸堤向两侧延伸，泊着大大小小数十艘客船、货船。桅杆如林，帆影蔽日，本该是千帆竞流的盛景，此刻却透着一股滞涩的沉闷。
人影绰绰，多是面带仓惶、携家带口的难民，挤在岸上等待登船离去。吆喝声、哭喊声、咒骂声混杂，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劣质干粮和河水的腥气。
几名船家聚在码头角落的阴凉处，蹲在地上，就着一碟咸菜花生米喝劣质烧刀子。他们肤色黝黑，脸上刻满风霜与愁苦。
“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个豁牙船家啐了一口，
“当初砸锅卖铁置办下这条大船，指望着跑徽州线发财，谁承想如今别说赚钱，能保本就不错了。”
旁边一个精瘦汉子叹气：“谁让咱命不好，摊上这趟线呢？官府下了死命令，每日必须有一班船往返，接应难民。谁敢撂挑子？看到老张家没？听说不听令，船首接被征了，人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河汊子听差呢！”
“接难民？说的好听！”另一个年纪稍大的船家冷笑。
“真当老子傻？那些当兵的自己都不敢深入，只敢在边上几个点晃悠，接出来的，十个里有八个是有点家底、打通关节跑出来的！真正的平头百姓，谁管你死活？咱们这船，说是运人，实则是给那些有钱人开的逃生门！还得提心吊胆防着水匪乱兵！”
“现在谁还敢往徽州跑？除了逃难的，正经客商一个没有。一船人等三五天都凑不齐！正好，磨蹭着呗，晚去一天是一天，总比进去撞上乱兵强。”
他们的话题很快转到难民带来的消息上。
“听说了吗？徽州北边几个县，乱套了！不是旱就是涝，粮价飞上天，官府那点赈济粮，还不够塞牙缝的！”
“可不是！邪门的是，平天军占的那几个府县，反倒安生得很。”豁牙船家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
“前几天有个从安庆府那边逃出来的老哥，偷偷跟我说，那平天军古怪得很，不光不抢老百姓的粮，还开仓放粥，帮着修堤防汛，扑杀蝗虫你说这他娘的是叛军？”
精瘦汉子赶紧捂住他的嘴：“嘘！找死啊！这话也敢乱说？没见那些说平天军好话的，转眼就被官差带走了？说是奸细，在散布谣言，动摇民心！这年头，真假谁说得清？我看哪，八成是”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几人一时沉默，只余下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
他们这些跑船的，消息最是灵通，也最是无奈。身家性命都绑在这条船上，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往前闯，只盼着能多熬几天，等多凑些客人，或者等来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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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不远，一家挂着“悦来”破旧招牌的客栈二楼。
秦毅几人己洗漱完毕，换上了干净衣衫，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凝重并未散去。房间狭小，窗户半开，能望见码头上乱糟糟的景象。
他们昨日傍晚抵达望江驿，包下了几间上房。经过鸭群围攻和山林跋涉，人人带伤，满身血污，急需休整。
刘夫人坐在桌边，面前摆着的清粥小菜几乎没动。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发髻也重新梳理过，但眉宇间的忧色却挥之不去，目光不时飘向窗外码头方向。
小丫头淼淼玩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小丫鬟在身边轻轻打着扇。
“吴护卫和赵姑娘怎么还没消息？”她忍不住又一次低声问道，
“这都一天一夜了，会不会”
她不敢往下想。
秦毅转过身，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与担忧：“夫人放心，吴兄身手不凡，悦如她剑法精妙，纵使不敌，脱身应当不难。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他心底确实有些疑惑，以上官茹的脚程，早该追上了，莫非遇到了连她都感到棘手的变故？
周砚沉吟道：“夫人不必过于忧心。江湖中人，一时失散也是常事。那黄年三人并非易与之辈，或许赵姑娘和吴兄需要时间摆脱纠缠，或绕路避人耳目。我们不妨等到今日下午，若还不见人，便先行出发。到了安庆府地界，或许能有消息。”
熊大伟刚换完药，龇牙咧嘴地从里间出来，大大咧咧地坐到丫鬟小翠旁边：“就是！老吴本事大着呢！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哪个酒馆快活呢！小翠妹子，你说是不是？”
小翠脸颊微红，偷偷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只是低下头，小口吃着粥。
这一路患难与共，熊大伟虽然粗鲁，却数次护在她身前，那份莽撞的关切，让她心里莫名有些发慌，又有点甜。
谭一笑依旧沉默，只是将一份干粮推到刘夫人面前，示意她多少吃一点。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午后阳光炽烈，码头上的人声似乎更加嘈杂。秦毅下楼打探了一圈，回来摇了摇头。
前往徽州的客船大多空着一大半座位，船家们都不愿跑空船，各自找着借口拖延。
等到日头偏西，约定的时间己到，码头上依旧没有上官茹和吴彤的身影。
“不能再等了。”秦毅沉声道，“夜长梦多，我们必须尽快进入徽州。”
刘夫人叹了口气，眼中难掩失望，但也知形势逼人，点了点头。
一行人结了房钱，来到码头。立刻有几个船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招揽生意。
“客官去徽州？坐我的船！新船！稳当！”
“我的船大！房间宽敞！还有厨娘做饭！”
秦毅简单问了几句，果然如他所料，这些船距离客满都差得远，最快的一艘也还要等两三天才能凑够人开船。
刘夫人听着船家的报价和拖延之词，眉头越皱越紧。
她忽然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首接递给那艘最大客船的船家，声音清晰道：“这艘船，剩下的座位我全包了。麻烦立刻召集人手，准备启航。”
那船家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哈腰：“夫人豪气！空位还多，足够诸位每人一间上房！小的这就去招呼人手，马上就能走！”
熊大伟看着那艘两层楼阁、颇为气派的客船，乐得合不拢嘴，搓着手道：“嘿嘿，托夫人的福，俺老熊也能享享福，住上单间了！”
刘夫人勉强笑了笑，目光仍不由自主地望向来的方向，吴彤生死未卜，让她对这趟前途未卜的归程，更添了几分不安。
船家动作麻利，很快便召集了十来个水手和一个粗手大脚的厨娘。缆绳解开，船帆缓缓升起。
秦毅站在船舷边，看着水手们忙碌，准备起锚。就在这时，他丹田内的灵种微微一颤，传来一阵悸动！
他猛地抬手，对正要下令开船的船家喝道：“且慢！”
众人皆是一愣，看向秦毅。
只见他目光投向码头来路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暮色中，两道人影正疾步而来，当先一人白衣胜雪，怀抱长剑，不是上官茹是谁？她身后跟着的，正是面色略显苍白、但步伐依旧沉稳的青衫客吴彤。
他们终于还是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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