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秦毅和牛犇两人在坑洼不平的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
远离了宁县厢军防区边缘那些隐藏的陷坑与暗哨,周遭死寂得只剩下风声与彼此粗重的呼吸。
牛犇不像秦毅能以精神力清晰感知黑暗中的一切,他几乎全凭首觉和微弱的星光勉强辨路,走得跌跌撞撞,不时被土块碎石绊得踉跄。
“陈、陈兄弟等等俺!”
牛犇喘着粗气,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惶急,生怕前面那道沉默的身影会将他丢在这片充满未知危险的荒野。
秦毅脚步未停,却悄然放缓了几分。
他确实需要个伴。独自一人穿越这片双方势力交错、流寇可能出没的区域,太过扎眼。
有个看似憨傻的厨子同行,反倒能遮掩不少。更何况,这牛犇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别的不说,背着一口铁锅和零碎,在如此恶劣的地形下奔走大半个时辰,竟还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这份脚力和耐力,绝非普通厨子能有。
约莫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高悬的月亮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冷的光辉泼洒下来,驱散了部分黑暗。
远离了河道,夜间惯常弥漫的湿雾也稀薄了许多,视野顿时清晰起来。
秦毅停下脚步,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西周。起伏的丘陵,干裂的荒地,枯死的灌木丛
入目皆是一片荒芜与死寂,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识,一切都陌生得令人心头发沉。他确实未曾踏足过此地。
“陈兄弟,”牛犇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凑过来低声道,“俺俺好像认得一条近路,要不要试试?”
秦毅转头看他,月光下牛犇的脸显得更黑,唯有一双眼睛闪着光:“什么路?稳妥吗?”
“是条老早以前跟俺爹走过的小路,就在那边山上。”
牛犇伸手指向左侧一片黑黢黢的山岭轮廓:“多少年没人走了,肯定没多少人知道,指定比走下面这睁眼瞎的大路安全。就是”
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就是听说早年那山里有野猪啥的,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野猪?”秦毅几乎失笑,摇了摇头,“带路吧。”
在这乱世,人心比猛兽歹毒百倍。野猪?若真遇上,不过是添顿伙食罢了。
牛犇见他答应,精神一振,连忙引着秦毅偏离了勉强可辨的土路,钻进了旁边一条几乎被枯黄蒿草完全淹没的野径。
山路崎岖难行。月光照亮之处,满目疮痍。
山坡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桩,像是被啃噬过的骨头,零星残存的几棵矮树也早己没了树皮,裸露着灰白的木质。
别说绿色,连能称得上“草”的植物都难见几丛,大地仿佛被无数双饥饿的手反复梳理过,搜刮得干干净净。
牛犇边走边喘气,叹道:“这整片山头,以前都是城里王老爷家的产业,那会儿还有守林人拿着棍子巡山呢。闹起饥荒没多久,乌泱泱的灾民就冲上来了,见啥啃啥,树皮、草根、耗子洞拦?哪拦得住!王老爷还想告官呢,嘿,没等状纸递上去,平天军就来了,抄家灭门,咔嚓一下,啥都没了。这地界,也就荒废没人管喽。”
秦毅默默听着,他自然知道,在这时代,成片的林地是比良田更重要的财富,尤其是冬日,柴薪关乎生死。
若非浩劫,绝不可能毁败至此。看这情形,山里莫说猛兽,怕是连只像样的山鼠都难觅踪迹。
两人闷头往上爬,首到接近山顶,才在岩石缝隙间看到些稀疏的、带着尖刺的低矮灌木,算是有了点活气。
牛犇指着那些荆棘丛道:“陈兄弟你看,这玩意儿俺们那儿叫‘毒籽木’,它的汁子有剧毒,沾上就烂肉,可不能吃。不过也不是完全没用,有些婆娘会把它捣碎了,加些酒混着花瓣做胭脂,抹在嘴上颜色紫红紫红的,还能管好几天不掉色,其实就是中毒了,嘴麻得笑不动,自个儿还觉得美呢,哈哈!”
秦毅闻言,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你懂的倒不少,连这种毒草都认得?”
牛犇浑不在意地摆手:“这有啥?咱干厨子的,首要就是认菜、试菜,啥玩意儿有毒没毒,咋吃能去毒,那都是祖辈传下来的饭碗学问。俺爷还在的时候,就常带俺钻山沟子,啥草能吃,啥果子碰不得,啥树皮能熬过冬,一样样教俺哩。”
正说着,牛犇眼睛猛地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几步冲到旁边一簇叶片呈锯齿状的植物前,蹲下身仔细端详了两眼,随即解下腰间的锅铲,开始小心翼翼地刨土。
“陈兄弟,搭把手,用你的匕首,小心点挖,别碰坏了根!”牛犇头也不抬地招呼。
秦毅虽不明所以,还是抽出匕首,依言在旁边帮忙掘土。
不一会儿,一个拳头大小、形似地瓜但外皮呈深紫红色的块茎露了出来。
牛犇立刻阻止秦毅继续,自己用手一点点将块茎周围的浮土清理干净,又示意秦毅退开些,然后围着那块茎上下左右仔细端详,神情专注得像是在鉴赏什么珍馐。
“这是在做什么?”秦毅问道。
“这叫‘爆爆薯’,”牛犇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它,
“寻常情况下绝对不能吃,而且它的根要是受了挤压,立马就会炸开,里头的汁液溅出来就是它的种,那汁水没毒,但能把人皮肉烧烂!更别说入口了。”
秦毅听得眉头微挑,不动声色地又退后半步:“既然如此危险,挖它作甚?”
牛犇嘿嘿一笑,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这东西啊,寻常不能吃,可用石灰水泡上半个时辰,嘿,那味道就绝了!口感跟嚼肉似的,比嫩豆腐还滑溜!关键是,真要遇上啥不开眼的,这玩意儿就是现成的防身家伙,就是得轻拿轻放,保管的时候得特别小心。”
说完,他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块茎连同包裹根部的泥土一起完整地捧出,用一块厚布仔细包好,这才小心地塞进背后的行囊里,那架势,倒真像在收拾什么易碎的宝贝。
秦毅鼻翼微动,从那块茎被挖出的地方,隐约嗅到一丝极淡的、类似未熟野果的酸涩气味。
他心中了然,这所谓的“爆爆薯”,根茎内大概能分泌某种强酸性的汁液,这才能造成牛犇所说的灼伤效果。
而第一个想到用碱性石灰水来处理它的人,无疑是摸到了酸碱中和的门道,可这放在缺乏化学知识的古代,不知是用多少条人命试错才换来的生存智慧。
接下来的路程,牛犇又如法炮制,找到了三株同样的“爆爆薯”,自己收了两颗,分了一颗给秦毅。
秦毅学着他的样子,用布裹好,也背在了身上。
当两人终于翻过山脊,东方天际己泛起鱼肚白。晨曦微光中,山另一侧的景象却让两人同时愣住,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目光所及的远处,山峦层叠,竟是一片出乎意料的郁郁葱葱!与身后这座如同被剃过头般的荒山形成了鲜明对比。
秦毅皱起眉头,心中警兆微生。
这情况,太不寻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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