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室的门,在吉田茂走后被关上。
空气里,还残留著他离去时,那份混合了屈辱与不甘的僵硬气息。
宋子文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镜,眼镜片后的目光落在了张汉卿身上,
有著一种审视、困惑,乃至一丝探究的复杂情绪。
他看不懂。
三个亿的日元,哪怕是黄金或者白银,就这么从指缝间溜走了。
换来的却是一套闻所未闻的“蒸汽轮机”的机器图纸和一台所谓的大型“水压机”。
“汉卿,你这笔帐,我宋某人,在財政部门干了这么多年,是真的算不明白。”
宋子文的声音里,带著南方人特有的温软,但话里的分量却不轻。
“三个亿,足够我南京,再编练二十个德械师。
你拿来换这些铁疙瘩。
值得吗?”
张汉卿没有著急解释。
而是端起面前那杯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凉了的茶,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郭松龄和杨宇霆,站在他身后,同样沉默不语。
他们的脸上,也带著和宋子文一样的困惑。
尤其是郭松龄,这位奉军的副司令,治军严谨眼里揉不得沙子。
在他看来能要钱,用在枪炮和兵员上,比要什么水压机更有用。
不理解张汉卿此举用意,无异於用龙泉宝剑去换一堆废铁。
“宋兄,”张汉卿开口道,声音坚定,“二十个德械师,能守住我华夏万里江山吗?”
宋子文一愣,用不確定的语气说。
“额能守住一时吧,守不了一世。”
张汉卿,目光扫过在场眾人,“我们跟日本人打的到底是什么?”
“是人命吗?
我们四万万同胞,人命我们不缺。
但我们能眼睁睁看著,自家子弟用血肉之躯,去填那钢铁的窟窿吗?”
“是战术吗?
我奉军將士,不畏生死,战术素养,未必输於日寇。”
“我们输的是枪炮后面,那些冒著黑烟的烟囱!
是我们造不出的炮管,
轧不出的钢板炼不出的好钢!”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激盪在眾人心上。
“我问你们,一支大口径舰炮的炮管,如何製造?”
无人能回答。
“我告诉你们。”
站起身走到窗口,目光扫视停在港口的,那些被奉军缴获,又即將归还的日本船只。
“需要数千吨的水压机,將烧得通红的钢锭像揉麵团一样反覆锻压,
挤出里面的杂质让钢的內部结构紧密如一。
我们有吗?
没有!
整个亚洲除了日本谁都没有!”
“所以我们的军舰,只能装些中小口径的炮,
在海上见了日本人的巡洋舰就得绕著走!”
“我再问你们,一架新式飞机它机身上的主梁,如何製造?”
依旧无人能答。
“同样需要大型锻压设备,一体成型!
我们没有只能用几根钢管铆接、焊接。
飞在天上稍微做个拉伸动作的机动,就可能空中解体!”
“所以我们的飞行员哪怕技术再好也只能,开著一些万国牌的落后飞机,
去跟日本人以命换命!”
张汉卿转过身看著宋子文目光如炬的说。
那台一万五千吨的水压机和那套蒸汽轮机的图纸。
在你们眼里是没价值的铁疙瘩。
但在我眼里,却是我们东北乃至整个华夏工业的脊梁骨!”
有了它,我们就能造出属於华夏自己的重炮,军舰和飞机! 有了它,我们才能挺直了腰杆子跟日本人,
站在同一个水平上,真刀真枪的打上一场!
三个亿买来的是我们的工业脊樑。
子文兄,你说这笔生意对於我们值不值得?
房间落针可闻。
宋子文,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他被震撼到带著迷茫。
第一次发现自己和眼前这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年轻人之间,
隔著的不是年龄不是地位。
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为之折服的格局。
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思想战略,会让所有军阀、政客都恐怖的战略远见。
杨宇霆和郭松龄隨著张汉卿的回答,从困惑变成了狂热的崇拜。
终於理解了,少帅想做成的事情,从来不是为了一家之得失。
他要做的事,是整个华夏民族工业图强的伟业!
“汉卿”宋子文声音乾涩,“受教了。”
张汉卿面含谦虚的表情说到,探討而已子文兄。
“当然,光有机器还不够。”
看向杨宇霆,“我们还需要,能驾驭这些机器的人。”
“邻葛,交给你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少帅儘管吩咐。”
杨宇霆立刻挺直身子。
“我听说南京的永利碱厂,有一位叫侯德榜的化学总工程师。
此人研製出的『侯氏制碱法』领先世界。
是个真正的天才。”
“你想办法,把他给我『请』到奉天来。”
“告诉侯先生,我代表家父,邀请他来奉天落户,並出资给他建造一座世界级的化学实验室。
给他不受任何限制的经费。
给他一支由他全权指挥的工程师团队。”
“我们只需要他为我们东北建立起,完整的化学工业体系。
从炸药到化肥到医药,我们全都要!”
杨宇霆,心头一震。
他知道少帅,又开了一盘更大的棋。
“是!
”重重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就在这时,卫兵快步走了进来。
“报告少帅!东京方面,回电了!”
卫兵,將一份电报递了上来。
张汉卿看著电报上寥寥数语。
“条件,允。”
“三日內,水压机於长崎拆解装船。
图纸与人员同步交接。”
张汉卿合上电报说到,看来小日本,比我们更著急害怕我们撕票。
站起身。
“好了,事情谈完了。”
“子文兄,接下来,这分赃哦不,是接收和谈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你代表著南京政府。
我就不喧宾夺主了。”
说完便带著郭松龄和杨宇霆,向门外走去。
只留下宋子文一人,对著桌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电报久久失神。
直到今天起。
他和南京政府,必须重新审视这个,来自东北的“小兄弟”。
东京的妥协,比所有人预料的,都更加迅速和彻底。
三天后,大连港。
一艘悬掛著太阳旗的日本运输舰,
在联合舰队数艘驱逐舰的“护送”下缓缓驶入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