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云垂野,万壑披素。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要与被厚重积雪复盖的苍茫山野融为一体。
大雪早已封死了山路,野地里那些历经风霜的老松被压得披头散发,每一条枝杈都裹着厚厚的白绒,寒风掠过,便簌簌地往下掉落雪沫。
车夫老赵几乎将整个身子都缩在了破旧的羊皮袄里。
他紧攥着缰绳,一边吃力地挽住因路面冰滑而不断趔趄的青骡,一边用冻得发僵的舌头呼喝着,试图安抚这同样焦躁不安的大牲口。
“东、东家!”
老赵的声音被凛冽的风雪撕扯得变了调,颤斗着送进车厢:
“这…这白毛风邪乎得紧!怕是老天爷抖翻了面缸!眼瞅着天色晦暗,前头有个废了的山神庙,咱、咱凑合着避避吧?再这么硬走下去,这骡子怕是都得交代喽!误了您去清水县收租的正事,老汉我可担待不起啊!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微微掀起一角。
苍青色的狐裘边滚着一圈油光水滑的银鼠风毛,奢华贵气,即便在如此颠簸风雪中,其下摆亦纹风未动,显示出主人非同寻常的定力。
尚岳隔着车帘,冷静地掠过这片正被无声倾复、万物蛰伏的雪境。
此行他前往清水县,对外说的是收取名下田产铺面的岁租,实则是修行有成,需要去自己清水县的僻静宅子西营园修成筑基。
岂料天公不作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困于荒山。
“那便在此暂避吧。”
放眼望去,山林茫茫,天地一色,唯有几株姿态峥嵘的枯松顽强地刺破雪幕,梗在大雪中。
老赵忙不迭地找地方安顿青骡车架,尚岳则迈步向那山神庙走去。
这山神庙颓墙败瓦,半掩于雪中,檐下冰凌如琼浆凝结成柱。
推开半扇朽门。
庙内光线昏暗,神台上泥塑的山神象半边已然塌陷,露出内里灰败的草胎和木架。
殿内四处挂满了书画卷轴,风雪从破门窗隙钻入,吹得那些画卷闻风而动,簌簌作响,画中的才子佳人、山川鸟兽影影绰绰,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纸面,走入这破庙之中。
“劳烦兄台关一下门。”
声音来自殿内一角。
那里垒着一只简陋的农家土炉,炉中柴火噼啪燃烧吧,散发着熊熊热量。
火炉不远处,一个青年书生正借着一盏昏黄油灯的光芒,在一角歪斜的供桌上提笔作画。
此人眉目清俊,唇色淡薄,一身广袖书生衫虽洗得泛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他挺拔的身姿上,颇有几分清寒文士的风骨。
“风雪误人,相逢是缘。”
书生抬头,对尚岳露齿一笑,笑容温和,随即又自顾自地埋首于画作之中,“庙宇破败,别无长物,二位请自便。”
尚岳目光在书生及其画作上短暂停留,客套地拱手回礼:“叼扰了。”随即在火炉一侧寻了个相对干净的位置坐下。
心中却并未放松警剔,这荒山野岭、风雪破庙,出现一个如此淡定的书生,本就透着不寻常。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柴木,发出噼啪的轻响,暖意包裹上来,驱散着侵入骨髓的寒意。
拴好骡车的老赵感恩戴德地挤近火炉,舒舒服服地长叹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皮囊烈酒,殷勤地递向尚岳:
“东家,天寒地冻,您快喝口酒祛祛寒气!等这风雪稍停,咱们就能赶到清水县了,误不了您的事。”
尚岳微微摆手未接,只道:“你自用吧。”他一边等着老赵加热干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那书生闲聊起来,心下却暗自留意四周。
按书生所说,他名叫王学,是山下清水县的读书人,家境贫寒,平日就靠替人抄书、贩卖些字画维持生计,来这荒僻的山神庙,是为了图个清静,好研习功课,以备明年科考,盼能博个功名,光耀门楣。
“清水县……”
尚岳心中微动,正是自己要去的目的地。
但他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听着。
老赵喝光了半袋劣质烧酒,酒意上涌,很快便蜷在角落裹着破皮袄子,鼾声如雷,与外间凄厉的风声一唱一和。
尚岳眯着眼睛,似在假寐,实则心神沉静,暗中运转着《太阴玄章十二相》中记载的吐纳法门。
丝丝缕缕极淡薄的太阴月华之力,通过破庙的屋顶,无视风雪阻隔,导入他体内,滋养着那一口蛰伏的太阴法力。
穿越至此界数年,他无一日敢懈迨,奈何资质似乎平平,苦修至今,仍困于“服气”之境,距离“筑基”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关山阻隔。
人间修行诸多境界,皆围绕服气展开,服气可谓玄门之基。
而从服气到筑基三个关卡感应、导引、服气他已尽数度过。
所炼的一口太阴法力也已功行圆满,只待日日行功,褪去后天浊恶,便可奠定道基,由此筑基,从餐霞客成为玉池主。
所差只是一个水磨功夫。
此功,长则数年,短则百日。
修行者需日日餐霞服气,清净身心,将身心调整至可以最适合修行功法的状态。
各家修行功法不同,修行法力不同,铸就道基也各有不同。
就象尚岳,他所修《太阴玄章十二相》,需以太阴法力淬炼肉身、元神、乃至真灵。
待到肉身纯洁如琉璃,再引子月,即冬至前后的初生太阴华光入体,感召太阴司生神力,孕育生命元种,冲刷凡质,奠定太阴道基,由此筑基。
眼下已是小雪,天气上升,地气下降,距离冬至不过一月,他若不能把握此次时机,到时又得苦等一年。
夜色浓稠。
土炉中的火焰渐渐暗淡。
“……尚兄?”
“尚兄?”
书生轻声唤醒了尚岳。
“王兄何事?”尚岳裹着袍子,就见那书生手中举着一张画卷。
“劳请尚兄看看,此画可象?”
庙内昏暗,但尚岳目力出众,一眼便看出那画上背靠行李的青年人正是他自己。
画中人狐裘玉簪,面白如玉,神色沉静——正是他自己。
“兄台好丹青,确实相象。”
“像就好,像就好啊……”书生咕哝着退回桌旁。
炉火渐暗,庙中愈发昏暗。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寂静中只剩柴火细微的爆裂声和老赵的鼾声。
良久。
黑暗中响起一种古怪声响。
嗤啦……嗤啦……
像最锋利的薄刃在裁切皮革。
尚岳闻声望去,只见那书生用指尖在鬓角轻轻一掀,那蜡黄的、像纸皮一样的面皮便被轻轻提起。
嗤——
一张半透明的、沾着几缕猩红血丝和薄薄黄脂的“皮”,被两根手指从自己的“脸”上拈着,轻巧地提了起来!
皮下朱砂色肉胎搏动,幽碧筋络浮凸起,血珠自脉络裂隙渗出,悬而不坠,凝而不流。
“书生”又向上一提,就象褪去一件衣服般,一身衣物连带人皮便被尽数脱下。
那指头拈着人皮,轻飘飘地抖了抖,便令其化作一卷书生夜读的画卷,被他挂在梁上。
——原是一画皮鬼!
画皮鬼发出一声满意的哼声,转身拿起桌上绘有尚岳的画卷轻轻披在身上。
画卷加身即变人皮。
而后画皮鬼双臂探入皮囊袖管,筋络随即蛇般游走,穿入人皮四肢百骸。
只听细微的“噗滋”声不绝,筋络末端钻破皮膜,在蜡黄手背上凸起青紫色血管纹路。
最后则是头颅。
画皮鬼将人皮兜头罩下,又用双手按住脸颊,缓缓向下抹去。
只见皮膜如热蜡般融化贴合,鼻梁在人皮下隆起,唇线被指腹压出柔润弧度。
额角一处褶皱未平,它便以指甲轻挑,皮肉应声绷紧,连发际线的绒毛都根根伏贴。
庙内昏暗,仅馀土炉中几点残烬。
那画皮鬼顶着尚岳的面孔,裹着狐裘,立于供桌之前。
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下颌、鬓角。
指腹所过之处,细微的褶皱尽皆抚平,蜡黄肤色也在火光映照下透出几分玉色光泽,愈发与那静坐一隅的真身难辨彼此。
转眼间,它已顶着尚岳的面孔,裹着狐裘,立于供桌前。
指腹抚过脸颊、下颌、鬓角,细微褶皱尽数抚平,肤色在残烬火光中透出玉色光泽,与真身难辨彼此。
“尚兄真是好俊的面孔啊!”
“多谢夸奖。”尚岳平静以对,心中却凛然。
这妖物剥皮夺命,连魂魄记忆也能一并掠走,邪异非常,他暗中扣住袖中一枚银镜,打起十二分精神。
——此镜乃他同《太阴玄章十二相》在一山中遗迹费尽心血得来,有庇佑神魂,荟聚月华,辟邪破魔之功,是他的修行根本,也是他最大的依仗。
“尚兄气度非凡,风采卓然,小生见之倾心。今日风雪阻途,恰是缘分。”
“故,小生想借兄台宝相一用,去山下繁华之地走一遭,想来定能博得佳人青眼,成就几段风流佳话。尚兄,想必你也不会介意吧?”
画皮鬼嘿笑一声,合身扑来!
尚岳身形疾退,袖中银镜骤现。
镜面漾起清冷光华,如月华倾泻。
画皮鬼嗤笑:“区区铜镜……”
话音未落,镜光已照定其身!
“刺啦——!”
皮囊发出数道割裂声,只见一只红彤彤、血淋淋的肉胎从中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