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岳闻言颔首:“便定张木匠吧。明日让他来见我,我写一份庄正推举文书,写明李满仓贪腐被革、推举他的缘由,再请十户庄户联名画押,送至清水县户房。”
他看向胖班头,对方会意,接口道:“户房会先核验文书真伪,找庄户问话,再报知县大人签字,最后存盘备案。往后庄里收赋税、管治安、报灾情,都须由新庄正具文呈报县衙,一切依规而行,不可私相授受。这些都好说,有尚公子在,一切顺畅。”
两位村老仔细记下流程,连声道谢。
他们从前只知庄正管事,却不知接任竟有这许多章程,经尚岳一番交代,心里总算有了底。
众人重新落座,土锅子仍袅袅冒着白汽,已咕嘟咕嘟滚了好一阵,浓香浸润满室。
李四才与李满仓早已连夜出门处置变卖之事,剩下的人便围锅而坐,捧起粗瓷碗,盛上热汤,就着贴饼,默默吃了起来。
腊肉早已炖得酥烂,筷子一夹便颤巍巍散开,肥腴丰润,入口即化。
还有冻豆腐已吸足了肉汁,咬开时滚烫鲜汤在齿间迸溅,豆香混着肉香,格外解馋。
再就是里头的白萝卜,煨得晶莹透亮,软糯清甜,更为浓汤添了几分清爽。
胖班头吃得最急,一碗汤下肚,额头已沁出细汗,含糊赞道:“这锅子……确实比城里酒楼的还香!”
冬日里一碗热汤入腹,周身寒气尽散,先前追敌审问的紧绷也随之淡去。
胖班头啜了口汤,忽想起王老汉早前提及的瘟鬼,便问:“去年庄里闹的那场瘟鬼,究竟是何情形?那时县衙接了报,正忙别案,未及细查。正好今日尚公子也在,何不细说一番?”
提及瘟鬼,王老汉神色一暗:“那东西叫‘寒疡’。牟郎中说,是永乐末年永昌县一个小村子遭了兵灾,村民躲入寒窑,冻饿而死,怨魂不散,化成了专传伤寒的瘟鬼。”
“牟郎中?”尚岳放下筷子,“可是城里固安堂的坐馆大夫牟仲文?”
他先前在永兴计吃饭时听到过这位牟郎中,只说是此人遭了鬼神之妒,却不知道到底是何等大夫才会被鬼神所妒
“正是他!”王老汉连忙点头,面露敬色。
“尚公子也认得牟郎中?那可是位大善人!每年入冬开春,他都带着药童来咱们这几个村子义诊施药,分文不取。去年闹瘟鬼,多亏他及时赶来开方,救回不少人命。”
另一位李老汉也插话:“可不是嘛!牟郎中心善,见着穷苦人家,不仅诊病,还常自赠药材。今年入冬他来义诊时,还曾与一个黑衣道士起过争执。”
“哦?”尚岳与胖班头皆露关注之色。
李老汉续道:“那日牟大夫正为李二家的老婆子号脉,那道士忽从人群中挤进来,身穿洗得发白的黑道袍,脸上一条刀疤自额划至颌,形貌骇人。”
“那道士盯着排队的庄户扫了一圈,便冲牟大夫冷笑,说这些人得的是风瘟,乃上天注定要收走的,你一介凡夫,休要强逆天命,仔细遭了天谴。”
王老汉学着道士语气,语带不屑:“牟大夫当时便恼了,将药箱往桌上一顿,扬声道:医者仁心,若天命要收好人,那这天命,我偏要违上一违!”
“后来呢?”胖班头听的惊奇,连忙倾身追问。
“后来那道士被噎得无话,撂下一句你会后悔的,便甩袖而去。”李老汉叹道,“谁知牟大夫义诊完回城不到三日,就传他病倒了。”
“说是急症,高烧不退,固安堂闭门至今。庄里几个受过恩惠的,凑了些鸡蛋去探病,也没见着人,只听药童说,牟郎中夜里常说胡话,像被什么缠上了似的。”
几人又叙了几句牟郎中的善行,一旁衙役又将话头引回瘟鬼一事。
村老望了一眼窗外,语带馀悸:“我听牟郎中说,那瘟鬼是一团苍白色的冻雾,贴地而行,所过之处草木结霜,尚有呜呜之声,如寒风破窗。今年冬天好些人撞见,归来便发高烧、浑身剧痛,盖两床厚被仍颤栗不止,无汗亦不语。”
“后来亦是牟郎中治住的?”胖班头追问。
“那时牟郎中已病倒,宽裕人家早请了别位郎中开药,煎服捂汗,汗出透后,病势便缓。”
“没钱的、治得迟的……”王老汉一声长叹,“只能等棺材铺的舞狮队来,请啖鬼威灵公收去病气,运气好的,也能慢慢好转。”
至于那些运气不济的,便只剩一声叹息。
他又道:“牟郎中说,这瘟鬼惧热怕阳。家中灶火不熄、人声鼎沸之处,它便不敢近前。若是门庭冷落,人又饥寒交迫,阳气衰微,它必会寻上门来。去年若非李满仓克扣租子,大伙能吃饱和暖,也不至被那东西害了这许多人。”
话至此处,尚岳忽忆起早前自乱葬岗归来时所睹之景,那绘有“啖鬼威灵公”的神幡,令他记忆犹新。
遂问道:“那这啖鬼威灵公,又是哪路尊神?”
一提此节,王老汉与李老汉皆摇首,面透茫然。
王老汉道:“谁也说不清来历。只知是城里巴氏棺材铺自家供奉的,听闻那铺子开了近百年,自张罗起,便供着这位威灵公。”
“去年冬天,隔壁村赵老栓家无钱延医,凑了半斗米,去请巴氏棺材铺的人来。”李老汉回忆道,“来了四个伙计,抬着一尊半人高的木雕神象,扛一面临风猎猎、绘像凶恶的旗子——那神象面作青色,口大如斗,似能吞拳,手中还攥着个小鬼。”
“他们敲锣打鼓,又舞狮围赵老栓家跳了一圈,念些听不懂的咒诀,便抬神象而去。说也奇怪,赵家小子次日烧热便退了些,只是体虚,将养半月方愈。”
“那若未好转的呢?”胖班头追问道。
李老汉默然片刻,低声应道:“未好转的……便只能等棺材铺的人来收尸了。说到底,不过是个念想,真能靠此活命的,其实也没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