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约莫五六岁,面颊泛红,嘴唇却没什么血色,软软地偎在母亲怀里,时不时发出几声细弱的咳嗽。
母亲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紧紧攥着孩子的小手,焦急道:“陈大夫,您给瞧瞧,昨儿个还好好的,夜里突然就发起烧来,总嚷着头疼。”
陈大夫手指搭着女童的脉象,微微蹙眉,又探了探她额温,仔细看过舌苔后,神色便缓和下来,温言道:
“是轻微风寒,开两副麻黄汤,回去用砂锅煎了,早晚各服一碗。服后盖被温覆,待微微发汗便好。切记莫让孩子吹风,饮食要清淡,多喝些热粥,不可劳累,休养两日也就无碍了。”
那母亲连连称是,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摸出半串铜钱,就要解开绳结。
一旁的药童见状摆摆手,将之拦了下来“大娘放心,这药不贵,两副只收五文。牟大夫早有吩咐,寒冬腊月百姓看病不易,常用风寒药皆按本钱算。”
尚岳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又想起前几日庄户人对那位牟郎中的称道。
难怪固安堂能如此深得人心,连药价都定得这般接地气,这位牟郎中的仁心,早已融入医馆的日常规矩之中。
此时,胖班头已凑到诊桌前,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陈大夫,劳您也给我瞧瞧,这头疼身痛还发热的,该不会是沾上什么瘟鬼了吧?”
陈大夫抬头看他一眼,搭脉后不禁失笑:“班头这是受惊后又感了风寒,寻常症候,与瘟鬼无涉。给你开一副汤药,回去发发汗就好了,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胖班头顿时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趁药童抓药的工夫,尚岳忽然开口问道:“请问牟大夫今日可在堂中?”
老大夫闻言一怔,随即叹息道:“牟大夫尚在休养。前阵子义诊归来便病倒了,夜间还时常呓语。公子是来找牟大夫看诊的?若不急,可否过几日再来?”
病还未好?
尚岳听闻牟大夫仍未好转,眉头微蹙。
一旁的胖班头吴威却抢先开了口,他刚安下心来,精神好了不少,便凑到老大夫身边压低声音道:
“陈大夫,不瞒您说,这位尚公子,可不是寻常人物。前阵子西营园的狐妖就是他除的,昨儿个还在嘉禾庄退了一只画皮鬼,是有真本事的人!您看牟大夫这病,会不会……会不会是中了什么邪祟?要不,请尚公子给瞧瞧?”
陈大夫闻言一怔,浑浊的眼珠转向尚岳。
但见此人身披一袭玄青织金的缎面鹤氅,氅衣下摆微掀,露出里面月白暗纹直身的素净衣角。
他立在满堂药柜前,乌发以玉簪束起,眉目清冽,通身透着说不出的清华之气,竟教这沉闷的药堂都明亮清朗起来。
——好个清贵人物,好一派神仙风流!
陈大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脉枕边缘的木纹,沉吟半晌,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实不相瞒,牟大夫这病,我们已反复辨证多次了。”
“体温忽冷忽热,是寒热往来;夜里胡言乱语,是谵语;兼有咳喘不止。初看像热入血室,又似疟病。可无论是煎小柴胡汤调和少阳,还是用白虎汤清解里热,都只管一时之效,药力一过,便又复发如初。”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厅堂角落的神龛:“堂中一直供奉着天医院医圣仲景公的神位。您也知晓,仲景公在天医院执掌内科杂病总教习,是医道至圣,仁泽天下病患。只是我们白日里与本县名家轮番辨证,夜间焚香祷告,却也只勉强吊住牟大夫一线生机,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至于老朽,虽痴长几岁,但论及医术,实在稀松平常。”
说着,他对尚岳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若尚公子果真精通驱邪之法,便请一试吧!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尚岳自无不可。陈大夫遂引着几人穿过厅堂侧门,向后宅走去。
穿过侧门,则是一处小院。
院中几株腊梅虽已过了花期,枝干却苍劲有力,积雪压枝,映着晨光,也别有一番清雅韵味。
他们来时正屋门帘还半掀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掀帘入内,一股浓淡相宜的药香裹着暖意迎面袭来。
屋内陈设甚是简朴。
一炉一桌一书柜,靠墙还摆着一只木床。
床上躺着位年约五十的男子,身形清瘦,颧骨微高,面色蜡黄中透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正是牟仲文本人。
其人双眼半睁,咳喘间气息急促,虽病势沉重,眉宇间却仍存着几分儒雅之气。
床边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着素色布裙,正端着陶碗,用勺小心舀起药汁,轻轻吹凉了喂他——想来便是牟大夫的女儿。
姑娘闻声抬头,见有人进来,连忙放下药碗起身行礼,声音轻柔:“小女子牟兰,见过几位。”
“牟兄,这位是尚公子。”陈大夫走到床边,指着尚岳介绍道,“前阵子县里闹得沸沸扬扬的狐妖,便是尚公子出手斩除的。”
吴威也连忙上前,嗓门亮了些:“牟大夫是不是真的害了邪祟了,要不让尚公子试试?您是不知,尚公子的本事大着呢,前日我们在嘉禾庄撞见一画皮鬼,那也是尚公子出手退去的!”
牟大夫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虽在病中,也隐约听过“有位年轻公子收了西营园狐妖”的传闻,只是未曾得见。
“久闻尚公子大名,只是我这病体缠人,怕要劳烦公子了。”
尚岳颔首一笑:“牟大夫客气了。”
他目光流转,又落在屋角那方梨花木神龛上。
龛中正供着“天医院医圣真君张仲景之位”的神牌,神位前香火未断,烟气袅袅,竟笔直向上,不偏不倚,显然是神位有灵,正护佑着屋中之人。
尚岳缓步上前,先至神龛处,取过案上的线香点燃,躬敬插入炉中。
香火甫一落定,那原本笔直的烟气竟陡然升高几分,绕着神位悠悠一转,方才缓缓散开。
牟兰看得讶异,陈大夫眼中则露出一抹欣喜。
看来这位尚公子确实非同寻常,竟能引动医圣垂青。
牟仲文见状轻轻咳了两声,对尚岳道:“实不相瞒,之前陈大夫也曾请过白云观的道长来看。”
“只是那道长说我是被阴邪缠扰,画了符水让我喝下,结果我未见好,他回去反倒生了一场大病,说是遭了邪祟反噬,公子,你务必当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