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移,马车终于在月亮湾边停稳。
车夫勒住缰绳,回头对车厢内笑道:“公子,月亮湾到了。这地儿冬日景致是一绝,您算是来着了。”
尚岳应了一声,掀开车帘。
一股清冽干净的寒气扑面而来,将他因车厢暖炉而生的些许混沌涤荡一空。
他下了车,立在雪中,举目四望。
眼前是一片被冰雪复盖的宁静世界。
河湾蜿蜒,如同新月嵌入大地,轮廓在薄暮与雪雾中显得柔和而朦胧,确如一幅笔触洗炼的水墨画。
两岸的白桦林褪尽了秋日的华服,只剩下素白枝干,此刻更是被晶莹雾凇包裹,琼枝玉叶,仿若神仙府邸门前的仪仗。
北风过处,并不刺骨,反倒带着雪后特有的清甜,只是引得树梢冰晶簌簌落下,碎玉一般,在天光里闪铄着微芒。
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所有颜色,只剩下黑、白、灰三色的层次交织在一起。
素净、空灵、安静。
让尚岳因长途跋涉而略显浮躁的心绪,一下子沉静下来。
极目远眺,远处的村庄、草甸、连绵山峦,都安然匍匐在厚绒般的雪被之下,几缕炊烟升起,似乎也被这酷寒冻得凝滞了,慢吞吞吐纳着,缠绕着,竟让这画面生出一种时光停滞的错觉。
“公子,您看那边还有小船呢,”车夫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他指着河湾中心零星的黑点,“要小的在此等您吗?”
“不必。”尚岳收回目光,自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车资递过去,“我打算在此盘桓几日,你自回便是。”
车夫接过钱,掂量一下,脸上笑意更浓,道了谢,便调转马头,轱辘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将这方天地的静谧彻底还给了尚岳。
他信步走向河边的简陋渡口。
几只乌篷船像疲倦的水鸟,依偎在覆雪的岸边。
其中一只船旁,一个穿着厚实棉袄、须发皆白的老汉正蹲在船梆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他身旁跟着个七八岁的孩童,裹得象个棉球,正用一根捡来的木棍,在雪地上认真地划拉着歪歪扭扭的字迹。
尚岳走近,脚步声惊动了这一老一少。
老汉抬起头,见是一位身着华贵大氅的公子,连忙掐灭烟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末:“公子是要租船游湖?这时节湖上风硬,冷得紧,要不要加件蓑衣御寒?”
“无妨。”尚岳目光扫过那小小的乌篷船舱,“老伯,我不仅想游湖,还想在船上过夜,可方便么?”
老汉闻言一怔,似乎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要求。倒是那孩童先雀跃起来,扯着爷爷的衣角:“爷爷,能住船上的!”
老汉慈爱地拍了拍孙儿的头,转而对着尚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方便,自然是方便的。就是船上简陋,比不得岸上客栈。夜里湖风大,须得烧炭盆取暖,公子若不嫌弃,小老儿这就去收拾收拾。再让这娃跑趟腿,去附近农家买些热乎吃食和木炭来。”
尚岳颔首,取出一角约莫二两的银子递过去:“有劳老伯多备些炭,吃食也要能热着吃的,最好有锅子之类,今晚我想在这湖上,好好赏一赏这雪月之景。”
老汉接过银子,入手一掂量,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公子放心!保管安排得妥妥帖帖!娃子,快,去村头王婶家,买些她家腌的腊肉、腊鱼,再称几斤鲜羊肉,顺便把她家那个黑砂暖锅子也借来用用!”
那孩童响亮地应了一声,像只撒欢的小狗,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不远处的村庄跑去。
老汉则利落地钻进船舱,开始收拾东西。
尚岳站在岸边,看着河面上原本弥漫的雾气随着日头西移降临渐渐散去,露出底下幽深碧蓝的湖水来。
雪后初晴的日头映在湖面未化的碎冰上,折射出点点碎金浮动。
远处,其他游船上文人的吟咏声、偶尔的抚掌笑谈声、甚至隐约的丝竹声,顺着水面飘来,虽不真切,却显的分外飘渺。
不多时,那孩童便挎着一个大大的竹篮回来了。
篮子里装着腊味、蔬菜,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黑砂暖锅。
老汉将东西一一搬上船,请尚岳坐好了,这才解了缆绳,拿起长长的竹篙,一点岸边,乌篷船便轻巧地滑离渡口,破开薄冰,向着湖心荡去。
“公子,您别看这月亮湾如今白茫茫一片,夏天时可满是青翠芦苇,水鸟也多,”老汉一边不紧不慢地撑着篙,一边唠着家常。
“一到冬天,湖水结了冰,芦苇枯了,盖上雪,就是现在这模样。鸟儿都往南飞啦,剩下的,就是咱们这些靠水吃水的,还有象您这般雅兴的文人墨客。”
船舱里的炭炉已经生起。
那孩童脱了外面的厚棉袄,正蹲在炉边,捏着一小块木炭在船板上继续写写画画,写的是“人”、“口”、“手”之类的简单字样。
见尚岳走进来坐下,目光落在他的“作品”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用手去擦。
“无妨,”尚岳温和道,“喜欢写字?”
孩童用力点头,眼睛在炭火映照下亮晶晶的:“恩!村塾的先生说,多写字,就能多认字,认字多了,将来就能考秀才!”
“哦?想当秀才?”尚岳饶有兴趣地问。
“想!”孩童的声音带着憧憬,“我爹娘在县城里给人家做工,都很辛苦。爷爷说,考上秀才,就不用干重活,可以坐在学堂里教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到时候,我就能赚钱,让爷爷冬天不用出来撑船受冻了。”
船头的老汉听见了,笑着叹了口气,声音里现实的沉重:
“傻孩子,秀才老爷哪是那么容易当的?咱们这样的人家,连本象样的书都买不起,你能跟着先生认这几个字,已是不易啦。等你爹娘再多攒些钱,看能不能送你去县城学堂旁听几日,也算圆了你这念想。”
“爷爷,我能自己攒钱!”孩童攥紧小拳头,语气坚定,“我帮您划船,帮您招揽客人,赚了钱就买书!”
尚岳看着这孩子气的认真,心中微微一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前世自不用说。
他此身出身富贵,自幼锦衣玉书,何曾为了一本书而发愁?
他再没有接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船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