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一年,你突然从辽东调回顺天府,摇身一变,从夜不收变成锦衣卫南镇抚司下的小旗官。”
他正气凛然,话语声更是铿锵有力,直视着梁贵,眼神锋锐,仿佛看着一位大逆不道的狂徒。
“告诉我,是或不是。”
“是。”
梁贵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正统十二年,演武选为总旗,正统十三年升任百户,而今年也先来犯,你随前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一同从龙出征,到了关外,又突然被提拔为千户。”
“看着我的眼睛,说,是或不是?”
说到这,一众卫士的杀气,几乎要凝成实质,直直的刺向梁贵。
庭院内梧桐树上树叶无风自落,一片两片,飘散到梁贵近前。梁贵抬手捏住其中一片,细细端详。
“是。”
良久,这头孤狼方才开口。
“既如此,那便束手就擒,也免得连累他人。”
“我说了,我不是王党。”
梁贵面无表情,手中的刀紧了几分。
“你家三代布衣,你父不过挑粪走夫之流,若不是当了那老太监的走狗,如何能升的如此之快?”
见梁贵还要狡辩,那都督府的武官抬起手直指着他,张嘴怒骂,口水喷溅而出,洒在梁贵的素衣上。
梁贵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走近两步,质问道。
“王公度,你方才所言,都是兵部文档所记,是或不是。”
“是。”
王竑抬手示意那武官退下,他倒想看看梁贵如何为自己脱罪。
“分毫不差,并无曲解?”
“分毫不差。”
王竑下巴微抬,神情倨傲,他进士出身,记这些文书是他的强项。
“你十六岁参军,入浙江都司卫所为兵,三年后调往……”
“阁下博闻强记,在下佩服,但你好好想想,是谁负责兵员升迁调动,又是谁负责锦衣卫选用提拔?”
这一下着实将王竑击中了,他低下头沉思了半响,隐隐察觉了梁贵的意图。
王竑没有开口的意思,那武官倒是急了,生怕在对质中落了下风,有损自家气势,抢答道。
“兵部管理天下军政,卫所调动,当然由兵部负责。”
“既然是兵部,王振一个掌印太监如何插手?”
“若兵部也有他王振的子孙,那你如何证明你不是其中之一?”
梁贵转头看向那武官,眼神犀利。这盘问实在来的突然,那武官一时语塞,急的涨红了脸,破口大骂。
“你这混球,怎的忽然开始胡言乱语,你才是王振孙子,你全家都是王振孙子!”
“我不是针对你,我的意思是,在座的各位,都可能是王振的孙子。”
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梁贵目光扫过众人,一脸认真,只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同属兵部,五城兵马司还在锦衣卫之下,现在要问梁贵的升迁问题,岂不是找自家麻烦。
即使他们自己和王振没有联系,但他们的上司呢,他们上司的上司呢,他们的选用都是由上面审核决定的,子孙的子孙也是子孙,若非要这么计较,盘算下来,倒真不好说这北京城里有多少王振子孙。
见众人神色有异,王竑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说话要有证据。”
“梁贵,我们是来找你的。”
“证据,我们锦衣卫办案最讲证据。”
梁贵将梧桐叶收进荷包,直视着王竑。“那你呢,你有吗?”
“兵部文档就是证据。”
王竑也是头一回遇到如此难缠的对象,但偏偏他又说的有理有据,叫他不好反驳。看着王竑僵硬的脸,梁贵大笑起来。
“王公度,这文档只能证明我梁某何时升迁,若要说我是王党,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他背负双手,在众人面前慢悠悠的踱步起来,好似在检阅自己的士兵。
见梁贵越说越来劲,王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说得不错,锦衣卫升迁调动,若不是皇帝任免,就是他人推荐,或是凭功补缺,抑或是工作校核。选小旗官是通过兵部考核正常选用,升总旗百户是凭功升阶。
你要说他升的快,那正好当时就有缺给他补。但王竑不是一般人,他直接点出了问题的本质。
“锦衣卫直属皇帝,而太上皇受王振蒙蔽日久,此乃不争之事。”
连指挥使马顺都是王党,他小小百户,如何翻得了身?想到这,王竑露出了微笑。
“若要安置人手,当然易如反掌。”
“正统十二年末,总旗梁贵破银丸案,应升百户,振有微辞,帝遂拒之。”
梁贵停在众人面前,丢出了必杀的一击。王竑眉头微皱,朝堂事务纷杂,梁贵这样一说,他倒是有了点印象,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王振从中作梗,指向性太过直接,倒叫他不好再搬弄是非。
见长官久久没有开口,士兵们都默默低下了头,显然都被说服了,有的人甚至面露心虚之色。
难道事实和他们想的正好相反,这梁贵不是王党奸佞,反倒是其中的一股清流?
一念及此,他们握着弓弩的手都松了松。
给事中与御史一般,都是些食古不化正直刚强之人,他们最大的长处是讲道理,最大的缺点也是讲道理,梁贵知道,凡事都得讲道理,但太讲道理了有时候是办不成事的,这回他赌对了。
“来人,先将其拿下,待回去后再细细审问。”
没想到梁贵如此牙尖嘴利,武官面色一寒,不欲再做口舌之争,吆喝道。
“放他走。”
但王竑否决了他的命令。
“大人,不可啊,他可是锦衣卫。”
错过了村没这个庙,今个拿不下他,天下之大,日后再难逮住他。
见梁贵的身影渐行渐远,那武官急了眼,又见手下尤豫不前,索性亲自上阵,切出背后圆盾撞向梁贵,欲借前冲之力将其扑倒。
“锦衣卫怎么了?你家大人还是王振的本家呢。”
就在此时,几匹高头大马奔入了院内,听闻此言,为首的骑士冷哼一声勒住前冲的马匹,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扬起大团尘雾。
一旁的士兵被沙尘所迫,纷纷捂住口鼻起身躲避,阵型大乱,有蛮横者满脸戾气的望向这不速之客,却被其逼人的气势所压倒,默默收起了杀意。
“王五,不可!”
见武官不听命令,王竑气急,厉声喝止,却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们因骑士分心的当口,那唤作王五的汉子已被梁贵擒住,此时正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左臂上载来的拧拉之痛让其额头上不住的冒出冷汗。
纵是这龙精虎猛的汉子,此时也没了主意,呲着牙一声不吭。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王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得暗自心惊,这王五拳脚功夫了得,曾在群氓之中保他安全,这才一直让他担任副手,在梁贵面前却是如此不堪一击,看来锦衣卫也不全是马顺那样只会阿腴奉承为虎作伥的草包。
“许久未见,梁老弟身手还是如此了得。”
“你是何人?”
王五抬起头,只见那踏雪乌骓上一袭红袍格外亮眼,定睛看去,其上一条飞鱼栩栩如生。
“锦……锦衣卫指挥使?”
马顺死后,景泰帝很快为锦衣卫任命了新的指挥使,作为大明帝国的新主人,景泰帝需要一把刀,这把刀不需要多么锋利,但绝对的忠诚,会为执刀之人破除一切阻碍,如臂使指,如影随形。
没有人愿意面对这样一把刀,王五也不例外,所以一时之间他忘了屈辱不再反抗,任由梁贵卸下武装按倒在地。
“参见指挥使。”
其馀兵士也是反应极快,齐刷刷的转过身去,拜倒一片,态度躬敬,仿佛刚才只是一场玩笑。
卢忠仅是扫过一眼,眼中带笑又暗藏着凶光,转而又看向梁贵,神情悠然自得,语气中却透露出些许揶揄之意。
“百户大人,该去办正事了,陛下和陈少卿的尸身可都不会等人。”
他说得对,办案要紧,梁贵默默的放开了王五,不忘取下弓弩别到自己腰间。这次再没人阻拦了。
“梁贵,别忘了,若是办案不力,你仍难逃一死。”
王竑的声音冷冷的回荡在梁贵身后,似是好意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