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纳接过包子,小口小口的撕咬着,经过反复咀嚼,这才敢下咽,见他这副摸样,梁贵反倒更不好意思了,索性将剩下的一半也分给他,直吃的他满嘴流油。
“老太在吗?”
梁贵突然发问,乞丐社会也是要拼人情关系的,偌大的京城根据乞讨资源的分配也分个一二三四,当流窜的乞丐引起利益纠纷,这个时候就需要主事人出来说话了。
老太就是崇文门附近的主事人,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大哥是这么叫他的,梁贵便一直沿用了下来,没人知道老太在这里呆了多久。
只知道他对北京城的大小胡同巷弄都了如指掌,清楚的就象自己掌心的脉络一样。
没想到梁贵会问这个,代纳愣了愣,咽下喉咙里的肉沫,舔了舔嘴唇,神情有些复杂。
“死了。”
“死了?”
梁贵有些吃惊。
“他确实死了。”
“怎么死的?”
“前些日子下暴雨,受了潮,寒气入体,没救过来。”
梁贵黯然之馀心中一悸,大哥顾廷受累下狱尚且生死不知,老太也死了,这是巧合吗?
就在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黑脸大汉迎面向两人走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骂骂咧咧的,语气不善,慵懒懈迨的样子丝毫没有注意后面来者何人,只当是和他们一样的乞丐。
“纳子,忘了我和你说的?不要乱带人过来。”
还不等他开口,代纳却是暗自高兴,这死畜,平时就爱在他们面前耍威风装老大,今儿果然也是这么没有眼力见,连忙迈开脚步,为身后的梁贵让出了路。
梁贵打眼一瞧,见是个生面孔,心里暗暗有了猜测,抬头四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破庙附近。
“大胆何武,竟敢以下犯上?”
代纳强按下心中的喜悦,摆出一副气冲云宵的架势,厉喝道。
“梁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再乱讲话小心你……”
他说到一半被”啪“的一声打断了,只见这名叫何武的汉子已经跌倒在地,捂着脸满地打滚。
“带路。”
梁贵手腕轻动,身前画出一道漆黑的半圆,缓缓的将刀鞘收回腰间。小人畏威不畏德,抛开交易,这群四处藏身的家伙和老鼠无异。
何武捂着脸,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一个带刀的官爷站在自己身前,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俯身便拜。“不知官爷驾临,有失远迎!
“大人海量。”
代纳眯起眼观察了一会,见梁贵没有再动手的意思这才开口打起了圆场。
梁贵并不理睬,仰头喝下一大口药酒随手柄剩下的饭食往后一丢,一脚踹开半掩着的木门,大步走进了庙里。
飞起的包子在阳光照射下显现出金黄色的光泽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猝不及防的代纳一个仓促,差点摔个狗啃泥,好歹是稳稳的接住了。
“大人,吃不完也别乱丢啊,这可都是钱呐。”
代纳拍了拍装包子的小皮袋,有些心疼,瞧见里面的包子安然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分给他们。”
这庙外面破败,内里还不算太差,许是常有人打理的缘故,正殿的真武像缺了一角,看着还算威武,两个偏殿却是都空了,只有几个稻草垛,四五个衣衫破旧的懒汉正倒在上面打着盹。
此时听见又有人进来纷纷睁开了眼,梁贵无意多做停留,让代纳喊来现在主事的,赏了些铜板又威胁了一阵后便让他安排人去办了。
主事的倒也识相,拿了定钱后便拍着胸膛保证此事不难,又说北京城里的丐人都是自己的兄弟,自己还认识朝廷里的哪个高官如此云云。
“真武在上,天尊荡魔,北方司命,护我大明,国祚百年。”
梁贵也不反驳,只是掏出一早准备好的香烛火器,在真武像前拜了拜,期望某天这尊大神能给自己挡些灾。
澄清坊,赵氏布铺。
走进了这铺子梁贵才发现这姓赵的确实不是一般人物,京城地贵,澄清坊犹甚,很多小商铺都是一开间的,店虽小但五脏俱全。
是以能看到门框极窄而入内极深的店家,以餐食铺子居多。其实不是真的有多深,只是利用率高带来的错觉罢了。
赵氏布铺不单是两开间的,设计上也是别出一格,柜台设计在西面,东面开间的对外侧并不放罗织锦布,而是奇珍异兽。
有绿毛的大嘴鸟,还有毛发纯黑的短脚猫,常常吸引来大群富家小姐前来围观,在这条街上极为显眼。
很少有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女性,这一招精准锁定用户群体,生意兴隆是有道理的。
果不其然,谢柳一眼就看上了那只短脚猫,蹦蹦跳跳的跑到笼子前近距离观赏起来。
“毛茸茸的,好可爱啊。”
梁贵微微一笑,便吆喝来掌柜的。
“掌柜的,这黑猫是何品种,腿怎的如此之短。”
那掌柜的抬起头,脑袋从案上书册堆中探出,露出张年轻俊秀的脸,这可把谢柳吓了一跳。
“不是说掌柜的都是头发半白的精明老叟吗?”
她嘟囔着嘴,眼睛却止不住的在他身上打转。
“这都是专门诱骗你们这种小姑娘的,要知道那些富家千金各个单纯好骗,兜里钱又多。”
梁贵仔细打量,见此人形貌昳丽,身材高挑,不似凡间之物,立马不动声色的将谢柳护到身后,没好气的道。
“是吗?我看他颇有气质,想来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吧。”
谢柳眨巴眨巴大眼睛,有些不解。那白脸男站起身来,竟还比梁贵高了半个头,这下让他更反感了,不过梁萧似乎没有发觉他们的异样,随手甩开竹扇,迈步到二人身前开始热情介绍。
不同于梁贵的龙行虎步,梁萧走的却是鹤步,配上俊朗的外形,颇有君子之风。
“这是西域产的波斯猫,经由两种名贵品种培育而来,在中原可是难得一见的。”
他稍一打量二人打扮,见他们衣着朴素但不简陋,颇为讲究,便知二人多半是小贵之家,再一看梁贵身形挺拔,眉眼间隐有煞气显露,心里大概有了些猜测。
不等梁贵开口,梁萧从盒中翻出一串钥匙,认真对比了一会,从中挑出个铜绿色的小巧样式,上前打开了铁笼,那猫既不反抗也不逃窜,任由梁萧双手锁住它的后脖颈。
谢柳接过黑猫,忍不住搂到胸前一阵爱抚,那黑猫低叫一声“喵”,脊椎舒展伸展着身躯,然后慵懒的趴下了,一点也不怕人。
梁贵见谢柳对其爱不释手,便不再管她,走到隔壁查看起案几上橱柜中的绢布,毕竟调查赵氏布铺才是他此行的主要任务。
没穿飞鱼服自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看看自己这张脸是否进入了乱党贼子们的黑名单。
陈少康房里的那张布帛虽然不是寻常布料,但有人做布匹生意家中有些样种也并不稀奇,这就是症结所在,眼下线索不多,也只能从这入手了。
“掌柜的,这布怎么卖。”
见梁萧还在谢柳旁边打转,有说有笑的讲解着猫类知识,梁贵只好把他叫过来。
“在下姓梁,单名一个萧,称呼掌柜的倒有些生分了。”
“阁下真是好眼光,这是浙江产的皓纱,轻薄如纸,透亮如月,可是地方名产之一。”
“摸起来格外的轻柔,不愧是名产。”
“呵呵,并非在下自我吹嘘,除了南京云锦蜀锦宋锦能压过一头,本铺的所有布料款式在河北一带都是数一数二的。”
“阁下的意思是,这里的布匹是皇室下的第一档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梁贵却很清楚,他说的三种布料不是皇室专供就是朝廷织染局拢断产出的,在民间流通甚少,这些布料即使有,也没几个富商敢用。
“阁下这么说倒也没错。”
在梁萧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谢柳正对着铜镜摆弄服饰,梁贵瞥见铜镜中边角处摆放的布料与当初他们在陈府找到的留言布帛竟有八分相似。
那布帛出于此处?梁贵心下暗衬道,当即便不动声色的走到那可疑的布料旁,伸手拿起几匹捧在手上细细观察。
果真是同一种!
还不等他高兴多久,梁萧便跟了过来,兴许是职业病犯了,他拿起门口的几匹大红绸缎,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阁下到底不够专业,姑娘这般好的身段,没有什么锦衣华服配不上的,这大红绸缎是我家的招牌,乃是制作华服的上好材料。”
言毕,他看向梁贵手上的素色布帛,接着补充:“我们北京城少有大家闺秀拿这素帛为裳。”
言下之意就是这素帛在汉族人中并不吃香,梁贵听出梁萧言语中的些许轻篾之意,但并未放下手下的布帛,既然能放在这里,肯定有市场的。
“不巧,在下正好有几位异族朋友。”
闻听此言,梁萧流露出几分惊讶,重新打量起梁贵,叹息道:“开战以来,我们铺子便不再接受瓦剌顾客,这布料也就没人买了。”
“阁下若是想要,梁某可以做主,便宜些买给你。”
梁萧将刚刚拿起的大红绸缎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叠好放回远处,然后从柜中摸出了一把算盘,大拇指划过算珠,清脆一致的转动声表明算盘保养的极好。
梁贵心下一惊,他只是提及了异族,梁萧却精准的说出了瓦剌二字,背后意思不言而喻。
买布的是瓦剌人,而陈府又留有此布帛挑衅大明国威,显而易见,陈府潜伏有瓦剌谍子!
梁萧一颗一颗的精准的扣着算珠,一阵“哗哗”声后,他抬起头,给出了自认为合理的价格,然而迎接他的不是砍价还价,而是那堆素帛。
迟则生变,每拖一分,瓦梁谍子逃走的概率就大一分,梁贵不敢耽搁,拉起谢柳的手就往外面跑去。
只要能抓住瓦剌谍子,真凶是谁就不重要了,即便那人不承认也断然与此事脱不了关系,到时把人交上去案子就算结了,他也算自由了。
等他走后,纵然野火滔天,也与他无关。想到这里,梁贵心中一片灸热,与自由的生活比起来,报仇似乎也并不那么重要了,毕竟说到底,他也只是想与在乎的人一起好好生活。
等梁萧整理好手上杂乱的布料,却发现两人早已走远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梁萧耸了耸肩,低头看到小猫正歪着头蹭自己脚便顺手将其抱起放回笼中。
“不买就不买,跑什么?我又不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