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占山为王、凭险自守的土司,哪家祖上没沾过血?
哪一家没干过杀官造反、对抗朝廷的勾当?
平日里,这些事都被高山深谷和盘根错节的宗族关系遮得严严实实。可一旦朝廷真要动真格地查起来……
沐英想到这儿,心里竟一阵发烫。
皇上不是在砸旧规矩,而是在立新规矩!这些日子,他也听一些文官念叨,说什么边疆要“怀柔”,要“慢慢来”。
可现在他明白了——皇上是拿大明的国威当靠山,把边疆的事彻底办到底!打着“王道”的旗号,干的是最硬气的事!
他忽然想起自己半辈子打仗的经历。过去冲锋陷阵,靠的是兵精将勇、指挥得当、死战不退,一场场硬仗打下来,还以为这就是武将的顶峰了。甚至想过,只要扫平边患,这辈子就算值了。
可如今才真正醒悟:那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莽夫打法!
皇上在干什么?皇上是要告诉他:别光想着打赢仗,得把胜仗变成长久的太平!更要靠礼乐教化,让边地百姓真心认大明、认华夏,让那片土地真正变成大明的骨肉!谁敢挡这条路,就是跟天下作对!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道!
“砰!”一声闷响。
沐英猛地从坐墩上站起来,单膝跪地,头深深低下,身子微微发抖——不是怕,是激动,是敬畏。
他压不住胸口翻腾的情绪,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
“末将……沐英!愿为皇上之剑盾!”
“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暮色沉沉压下来,金陵皇城的琉璃瓦和朱红宫墙都蒙上了一层肃穆的灰黑。白日里的威严收敛了,反倒透出一股更深的静默。
殿内,方才那场关乎南疆大局的密谈已经结束。
新任“抚夷安边司”总督沐英,带着一身未散的风尘和满心震撼,在内侍引领下躬身退出。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阴影里,象一杆即将插向边关的长枪,连殿里最后一丝活气也带走了。
毛镶本也准备告退,刚微微躬身——
“毛镶,留步。”
他脚步一顿,立刻站直,垂眼收神,静静等着。
他感觉得到,沐英一走,殿里的气氛变了。刚才那种共议国策的气势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隐秘、也更危险的气息——那是权力最深处的动静。
朱元璋踱到殿中那幅《大明疆域图》前,目光缓缓扫过,从金陵到北疆,再到西南。
毛镶连呼吸都不敢重。
“肃清吏治,国库才刚见底,又有了进项;整顿卫所,兵马才算真正有了筋骨。”朱元璋开口,语气平淡,象在聊家常。他转过身,看向毛镶,眼里头一次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毛爱卿,你这把剑,为社稷、为朕,立下了汗马功劳!”
毛镶心头猛地一紧,象是被人攥住,又象泡进温水里。
这句话,比他这辈子拿过的所有赏赐都重!
他从一个普通武夫爬到锦衣卫(锦衣卫前身)都指挥使的位置,听过不少好话。可没有哪一句,能比得上这位开国皇帝,在只有两人在场的傍晚,亲口说出“汗马功劳”这四个字!
这不是升官发财,这是认可——对他这些年如履薄冰、忠心耿耿的认可!
一瞬间,所有委屈、提防、日夜操劳,全都有了意义。他几乎本能地单膝跪地,抱拳低声道:
“臣……为皇上效力,肝脑涂地!”
金银官职,都是该得的。但这句话,是从朱元璋嘴里出来的——分量不一样。
足以让一个早就把生死看淡的老将,重新燃起“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可毛镶毕竟是毛镶。
热血只烧了一瞬,很快就被晚风似的冷静压了下去。
他仍跪着,眼睛盯着地面,只看得见皇帝的靴尖和旁边内侍的脚。
他忽然警醒:皇上越看重他,就越说明他手里这支天子亲军有多要紧。
而一把要紧的刀,必须永远锋利,永远听话,永远——只认一个主人!
他想起最近朝里有些勋贵对他格外客气;想起几个政敌看他的眼神,总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皇上的夸奖,是荣耀,也是枷锁。从今往后,他和锦衣卫,就跟皇上的龙椅绑死了。一步都不能错。
功过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想到这儿,他腰弯得更低,心里却绷得更紧。
他得表态。
于是沉声说:“皇上,臣有一事启奏。”
“讲。”朱元璋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句重话没说过。
毛镶咽了口唾沫,字斟句酌:“皇上,锦衣卫如今责任越来越重,耳目所及,件件关乎国本。经手的事,牵连太广。臣……实在徨恐。”
他顿了顿,抬头直视皇帝,眼神诚恳,带着忧色:
“臣怕日子久了,底下人难免骄纵,有人贪财,有人被人拉拢,做出些恃宠而骄、私下结交大臣,甚至……泄露宫中机密的事,坏了皇上的大事。”
这话听着,象个真正为朝廷操心的老臣。
“所以,臣斗胆恳请皇上——在锦衣卫内部,设一个‘稽察司’!”
“稽察司?”朱元璋眉梢微微一挑,象是来了兴致。
“是!”毛镶声音干脆利落,“这司不对外,专查内部。上至指挥佥事,下到校尉力士,凡有贪赃枉法、越权行事、结党营私、品行不端的,一律严查到底!臣设此司,就是要拿它当镜子,先照自己,刮骨疗毒,确保皇上亲军绝对忠诚、干净纯粹!”
话一说完,他再次叩首。
这是他的投名状。
不是光做一把锋利的刀,更要让皇上知道,他懂得怎么磨刀、防锈,不让刀刃生出半点杂念。
殿里一时静了下来。
灯芯“噼啪”爆了一声,在空荡的大殿里格外清淅。
过了好一会儿,朱元璋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不高,却意味深长,象是看透了什么,又象是真高兴。他缓步走到毛镶跟前,伸手虚扶了一下。
“好一个稽察司!好一个刮骨去腐!”皇帝的手指微凉,拂过毛镶肩头时,让他心头猛地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