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的胥吏们在东宫的库房里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翻动帐册的哗啦声,像钝刀子割肉一样,折磨着东宫每一个人的神经。
偏殿里,八阿哥胤禩慢条斯理地品着那杯胤礽赏的普洱,茶汤醇厚,他却品不出半分滋味,心思全在隔壁院子那个看闲书的身影上。
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早已不耐烦,象两只焦躁的困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阴冷的目光一次次扫过秋千上优哉游哉的胤礽,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胤礽倒是稳坐钓鱼台。
原主的记忆告诉他,东宫的帐目或许有些鸡毛蒜皮的小疏漏,但大的亏空绝对没有。
康熙对太子的用度宽裕但监管极严,原主又好面子,讲究排场,真要说贪污宫帑,他没那个胆子,主要是纵容下面的人在外朝搞钱。
所以,他心安理得,甚至有点希望他们能查出点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正好佐证他的无能。
日头渐渐西斜,户部的郎官终于擦着汗,捧着帐本过来回禀:“启禀八爷、九爷、十爷,东宫一应用度出入,帐目清淅,与内务府存盘核对无误,并无重大亏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什么?”胤禟眼睛一瞪,声音陡然拔高,“不可能,定是你们查得不够仔细,再查。”他无法接受兴师动众而来,却抓不到太子丝毫把柄的结果。
那郎官苦着脸:“九爷,每一笔都仔细核对了,确实没有问题,只是有些用度略显奢靡,但逾制倒也谈不上。”无非是太子妃的胭脂水粉钱超了几十两,或是太子打赏下人阔绰了些,这种小事,在康熙对太子的特殊待遇下,根本算不得罪过。
胤禩放下茶盏,脸上温文的笑意淡了几分,眼底的阴沉一闪而过。
他料到可能查不出什么,但太子这般配合乃至欢迎的态度,让他心里那股不安越发强烈。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袍袖,走到院中,对着终于放下书的胤礽拱了拱手,语气听不出喜怒:“太子殿下,帐目既已查清,并无疏漏,臣弟等也好向皇阿玛复命了。”
“查清了?好啊好啊。”胤礽从秋千上下来,笑得一脸纯良无害,仿佛真心为他们高兴,“辛苦八弟九弟十弟了,眼看快晚膳时辰了,要不留下来尝尝东宫小厨房的手艺?虽比不得御膳房,倒也有几样新奇菜式。”
这话听着是客气,可配上他那副赶紧完事别眈误我咸鱼的表情,简直就是在逐客。
胤禟气得鼻子都歪了,冷哼一声:“不必了,二哥还是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说罢,转身就要走。
胤禩也准备告辞,这趟差事,憋屈。
就在此时,一个胤禩带来的心腹小太监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避开众人,凑到胤禩耳边低语了几句。
胤禩听着,眼中骤然闪过一抹精光,脸上那近乎消失的笑容又重新浮现,甚至比刚才更温和了几分:“太子殿下,臣弟方才得知一事,或许您还未知晓。”
胤礽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果然还有后手。
“您宫里的管事太监王亭之,”胤禩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淅,确保院子里所有人都能听到,“其侄儿在外城西河沿,强占民女,致人羞愤投井身亡了,顺天府尹刚拿了人,此事不知殿下可知情?”
图穷匕见!
查帐不行,就开始抓你身边人的错处了!
而且一上来就是逼出人命的大案!
何柱儿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王亭之是东宫的老人,管着采买等油水足的差事,平日里没少借着太子的名头行事。
他侄子出了这等滔天大祸,这火一旦烧起来,治下不严、纵仆行凶的帽子扣下来,太子根本摘不清楚!
所有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在胤礽身上。
胤禟、胤?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胤礽心脏也是狂跳,这是连环套,恶毒至极。
按照原主的脾气和护短的性子,此刻必定是极力维护,甚至不惜与兄弟冲突,正好坐实结党营私、包庇恶奴的罪名。
但他是林辰,一个一心求废,只求切割自保的咸鱼。
他甚至觉得,老八这简直是瞌睡了送枕头,正愁没机会进一步自污和清理门户呢!
电光火石间,胤礽脸上迅速酝酿出震惊、难以置信,随即转化为一种被深深羞辱后的暴怒。
“竟有此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愤怒而微微颤斗,伸手指着外面,仿佛气得说不出话,“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敢仗着孤的名头,行此等丧尽天良、猪狗不如之事,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他这反应,比胤禩预想的还要激烈,反而让胤禩三人愣住了。
怎么太子比苦主还气愤?
下一刻,胤礽的操作更是让他们目定口呆,几乎惊掉下巴。
只见胤礽猛地转向吓得魂不附体的何柱儿,声色俱厉,咆哮道:“何柱儿,你耳朵聋了吗?没听到八爷的话,去,立刻,马上,把王亭之那个杀才给孤绑了,捆结实了,立刻送去宗人府。”
何柱儿腿一软,直接跪下了:“殿……殿下……”
“去。”胤礽“怒发冲冠”,一脚虚踢在何柱儿身边的地上,“这种害群之马,败类,孤的脸面,皇阿玛的脸面,大清朝的脸面,都被他们丢尽了,告诉宗令,就说孤说的,此等恶奴,罪大恶极,请宗人府务必从严从重处置,该杀就杀,该剐就剐,以正国法,以儆效尤,绝不能因为他曾是东宫的人就有丝毫姑息。”
何柱儿连滚爬爬地跑了,整个人都是懵的。
胤禩、胤禟、胤?彻底傻眼了。
他们预想了太子的一百种反应,唯独没想到这一种——大义灭亲?
还灭得如此积极主动、迫不及待、斩钉截铁?
甚至主动要求该杀就杀,该剐就剐?
这戏还怎么唱?
他们本来是想借题发挥,逼太子维护手下,从而定罪。
现在太子直接把人绑了送宗人府,还要从严从重,他们还能说什么?
难道要夸太子殿下深明大义、铁面无私?
胤禩脸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他看着胤礽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荒诞感。
他发现自己所有的算计,在这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太子面前,都变得苍白可笑,如同儿戏。
胤礽却还没完,他转过身,对着胤禩等人,脸上的愤怒迅速转化为惭愧和痛心疾首,他捶胸顿足:“八弟,九弟,十弟,你们看看,你们都看到了,都是孤无能,御下不严,才出了这等无法无天的奴才,孤实在是惭愧至极,无地自容。”
他上前一步,抓住胤禩的手臂,语气恳切:“八弟,你们回去定要如实禀告皇阿玛,孤定要上折子,向皇阿玛请罪,自请罚俸,哦对,俸禄已经罚过了,”他露出苦恼的神情,旋即灵光一闪,“那就自请削减用度,闭门思过加倍,对,加倍。”
胤禩被他抓着骼膊,只觉得那手劲极大,挣脱不得,听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自我检讨,胃里一阵翻腾,差点没忍住把他推开。
胤禟和胤?在一旁,脸色铁青,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
胤禩深吸一口气,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臂,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太子殿下大义灭亲,臣弟佩服,既如此,臣弟等便先行告退,向皇阿玛复命了。”
这一次,三人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透着浓浓的憋屈和狼狈。
看着他们消失在大门口,胤礽脸上那丰富的表情瞬间收敛,恢复了一贯的懒散,甚至还悠闲地伸了个懒腰,仿佛刚才那出大戏耗费了他不少精力。
“何柱儿。”
“奴……奴才在。”何柱儿的声音还在发颤,今天这接连的冲击,让他心脏有点受不了。
“晚膳想吃锅子,让厨子熬点浓白的骨头汤底,切点薄如纸的羊肉片,再弄点新鲜的虾滑鱼滑。”胤礽吩咐道,语气平静得象是在讨论今天天气真好。
“啊?……嗻!”何柱儿晕乎乎地应下,赶紧去吩咐。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又坐回秋千上、拿起那本航海笔记的太子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太子爷怕是真的被什么玩意儿附体了吧?这变脸的功夫,比畅音阁的台柱子还厉害。
……
乾清宫。
康熙听着胤禩强压着憋屈的禀报,脸色古怪至极。
“他当真直接把王亭之绑了送宗人府?还要求从严处置?”康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御案。
“千真万确。”胤禩低头道,语气平静,却掩不住那一丝几乎要溢出来的困惑和挫败,“太子殿下似乎深受震动,愤慨不已,深以为耻。”
康熙沉默了片刻,挥挥手让胤禩退下。
暖阁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拿起一份粘杆处刚送来的密折,上面详细记录了东宫下午发生的一切,包括太子如何看闲书、荡秋千、以及后来那番大义灭亲的精彩表演。
康熙看着密折上的文本,想象着那个场景,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最后,他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胤礽啊胤礽……”他低声自语,目光幽深,“你这到底是真被气糊涂了,还是故意装疯卖傻,演给朕看呢?”
“朕,倒是真的有些看不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