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灯火直到深夜仍未熄灭。
康熙帝独自坐在暖阁内，御案上摆着那份刚从东宫取回的香露和香皂方子。
梁九功垂手侍立在角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皇帝的手指缓缓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的目光在那些看似简单却精妙的配方上游移。
酒精提纯鲜花精油，油脂与硷液皂化，这些工序看似简单，却蕴含着超越这个时代的智慧。
“梁九功。”康熙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淅。”你说太子近日，可还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梁九功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皇上，太子殿下自闭门思过以来，除日常请安的阿哥大臣外，并未见什么生面孔，倒是上月，翰林院侍读学士陈近南曾去东宫讲学。”
康熙的指尖在“酒精提纯”四个字上停顿了一下。”陈近南，可是那个对西洋格物颇有研究的陈学士。”
“正是，陈学士曾与南怀仁大人探讨过西学。”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回答。”需要奴才去查问吗。”
康熙摆了摆手，目光却愈发深邃。
“不必，朕只是随口一问。”他将方子轻轻推到一边，语气平淡。”明日让内务府按此方试制一批，先送与太后和各宫主位试用。”
“嗻。”梁九功躬身应下，心里却暗暗吃惊。
皇上这态度，分明是对太子的方子颇为认可。
康熙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东宫的方向。
夜色中的宫殿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他此刻对这个儿子的认知一般，朦胧难辨。
“你说，”皇帝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一个人当真会因为一场大病，就完全变了性子吗。”
梁九功不敢接话，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康熙似乎也并不期待回答，只是久久地凝视着窗外。
月光洒在他的龙袍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光辉。
与此同时，东宫内却是一片难得的宁静。
胤礽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本《天工开物》。
但他的心思显然不在书上。
今日康熙突如其来的索要方子，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原本指望靠着这些小玩意儿自污，却没料到反而引起了皇帝更大的兴趣。
“失策啊。”他揉了揉眉心，低声自语。”早知道就该弄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胤礽立刻警觉地坐直身子。”谁。”
“殿下，是奴才。”何柱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尤豫。”奴才有事禀报。”
“进来。”胤礽将书合上，看着何柱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忐忑不安的神情。
何柱儿行了礼，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
“殿下，这是今日收拾茶房时发现的。”他手中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铜牌，上面刻着古怪的花纹，不似中原样式。
胤礽接过铜牌，入手沉甸甸的，表面的花纹错综复杂，中间似乎是一个模糊的鹰隼图案。”在哪找到的。”
“就在殿下让赵仁他们研制香露的那间茶房。”何柱儿压低了声音，“藏在墙角砖缝里，若不是今日清扫时碰松了砖块，根本发现不了。”
胤礽摩挲着铜牌表面的纹路，眉头微皱。
这显然不是宫中之物，更不可能是那几个小太监能有的东西。”之前谁用过那间屋子。”
“这……”何柱儿思索片刻，“那茶房废弃已久，上一次使用还是三个月前，王亭之曾在那里存放过一些杂物。”
王亭之。
这个名字让胤礽的心沉了一下。
那个被他亲自下令绑送宗人府的太监首领。
“此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奴才一人发现。”何柱儿连忙道，“奴才不敢声张。”
胤礽点点头，将铜牌收入袖中。”做得很好，此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赵仁他们。”
“嗻。”何柱儿迟疑了一下，“殿下，这物件……”
“或许是王亭之遗落的私物，不必在意。”胤礽语气轻松，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去歇着吧，明日还要应付那些没完没了的探视。”
何柱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行礼退下了。
待房门关上，胤礽再次取出那块铜牌，就着烛光仔细端详。
鹰隼的图案雕刻得十分精细，翅膀的羽毛根根分明，爪下似乎还抓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
翻转过来，背面刻着一行极小的西洋文本。
“voc。”胤礽辨认出这几个字母，心头一震。
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缩写。
为什么王亭之会有这种东西。
一个太监首领，如何与远在重洋之外的荷兰人扯上关系。
胤礽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思绪飞转。
原主的记忆里，关于王亭之的部分似乎有些模糊不清。
只记得他是赫舍里皇后生前提拔的人，在东宫当差已有十馀年。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胤礽猛地回神，将铜牌仔细收好。
无论这其中有什么蹊跷，现在都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仍然是自保，而不是招惹新的麻烦。
第二日一早，胤礽还没起身，外面就传来了动静。
何柱儿匆匆进来禀报，说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又来了。
胤礽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起身。“这次又是什么由头。”
“说是奉皇上旨意，来看看殿下缺什么用度。”何柱儿脸上带着忧虑，“奴才看他们带了不少人手，怕是来者不善。”
胤礽倒是浑不在意。“让他们查去吧，咱们东宫现在干净得很。”
话虽如此，当他看到胤禩等人时，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不过一夜之间，这几位兄弟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胤禩依旧温文尔雅，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
胤禟则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而胤?更是直接黑着一张脸。
“太子殿下气色不错。”胤禩微笑着行礼，“臣弟等奉皇阿玛之命，来看看东宫用度可还充足。”
胤礽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有劳八弟关心，东宫一切如常，就是厨子手艺差些，做的点心甜得发腻。”
胤禟冷笑一声：“二哥倒是雅兴不减，都这般境地了还惦记着点心甜不甜。”
“不然呢。”胤礽瞥了他一眼，“难不成要学九弟这般，整日黑着脸，仿佛谁都欠你几百两银子似的。”
胤?忍不住插话：“二哥倒是心宽，只怕有些人表面装得轻松，背地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十弟这话说的。”胤礽笑了，“我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盘算什么，倒是你们，三天两头往我这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藏着什么宝贝呢。”
胤禩适时打断：“十弟也是关心则乱，既然东宫一切安好，臣弟等就放心了。”他话锋一转，“说起来，昨日皇阿玛似乎对二哥研制的香露很是赞赏，还让内务府依方试制呢。”
胤礽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是闲着无聊弄着玩的小玩意儿，难为皇阿玛还记挂着。”
“二哥过谦了。”胤禩的目光在东宫内扫过，“能得皇阿玛赏识，必有过人之处，不知二哥可还有别的巧思，也让臣弟等开开眼界。”
这话问得巧妙，既打探了虚实，又不露痕迹。
胤礽正要敷衍过去，外面突然传来通报声，说十三阿哥胤祥来了。
胤祥大步走进院子，看到眼前阵仗，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行礼：“今日东宫倒是热闹，弟弟来得不巧了。”
胤禩微笑还礼：“十三弟来得正好，我们正与二哥讨教些新奇玩意儿呢。”
胤祥爽朗一笑：“那弟弟可要好好听听，二哥最近弄出来的香露，连我府上的女眷都听说了，嚷嚷着想要呢。”
这话看似随意，却让胤禩的眼神微微一动。
胤礽心里暗骂这小子添乱，面上却只能打哈哈：“十三弟说笑了，不过是些不上台面的小把戏。”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在何柱儿耳边低语了几句。
何柱儿脸色微变，上前禀报：“殿下，内务府派人送来些东西，说是皇上赏赐的。”
众人皆是一怔。
这个时候皇上赏赐东西，其中意味值得琢磨。
送来的是一套文房四宝，看着普通，却是康熙平日惯用的款式。
附带的字条上只有简单一句：“安心读书，莫负朕望。”
胤禩看着那套文房四宝，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胤禟和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不解。
唯独胤祥笑得开心：“皇阿玛还是疼二哥的。”
胤礽接过那套文房四宝，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康熙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真心勉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那块铜牌，忽然觉得这东宫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送走几位阿哥后，胤礽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那套文房四宝出神。
康熙的赠礼看似平常，却在这个微妙时刻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何柱儿轻手轻脚地进来添茶，看着太子沉思的模样，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胤礽头也不抬。
“奴才只是觉得，“何柱儿小心翼翼地说，“皇上这个时候赏赐东西，是不是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胤礽打断他，“意味着皇阿玛终于发现我这个儿子还有救，还是意味着他需要我安分守己，别再生事。”
何柱儿不敢接话。
胤礽叹了口气，拿起一支狼毫笔在手中把玩。
笔杆温润，是上好的和田玉。
康熙似乎总是在他快要绝望时给他一丝希望，又在他以为有望时给他当头一棒。
这种捉摸不定的态度，比直接的厌弃更让人不安。
窗外忽然传来扑棱棱的声响，一只信鸽落在窗台上，脚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竹管。
胤礽愣了一下，东宫从不养信鸽。
他迟疑地取下竹管，里面是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小心身边的人。”
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所书，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胤礽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何柱儿，老太监一脸茫然，显然不知情。
这又是谁送来的警告。
是真心提醒，还是另一个陷阱。
他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忽然觉得这东宫的围墙，似乎也没那么安全了。
夜色渐深，胤礽却毫无睡意。
他坐在窗边，望着远处乾清宫的灯火。
铜牌，警告，莫名的赠礼。
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什么，却又模糊不清。
他想起今日胤禩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胤祥那句看似无心的话，还有康熙那份莫明其妙的赏赐。
或许，他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处境了。
单纯的躺平求废，似乎并不能让他真正安全。
远处的更鼓声传来，已经是三更时分。
胤礽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明日，他要去会会那位翰林院侍读学士陈近南。
或许从那里，能找到一些答案。
他吹熄蜡烛，让黑暗笼罩整个房间。
只有远处乾清宫的灯火，还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如同这深宫中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