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宁静被一道突如其来的谕旨打破。
“皇上口谕,宣太子殿下即刻前往乾清宫见驾!”传旨太监的声音尖锐,穿透了清晨薄雾,也惊散了胤礽刚刚端起的豆浆碗。
何柱儿手一抖,拂尘差点落地,脸色瞬间白了:“殿下,这……”
胤礽放下咬了一口的油条,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昨日刚从浣衣局回来,今日皇阿玛就紧急召见?
是刘嬷嬷那边走漏了风声,还是八弟那场茶会后的必然反应?
他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近日所为,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慌什么?”胤礽站起身,语气刻意带着被扰了清梦的不耐,“更衣,皇阿玛召见,还能是坏事不成?”
乾清宫东暖阁,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
康熙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色肃穆,不辨喜怒。
御案上,赫然摊放着几份图纸,胤礽眼尖,认出那是自己前几日随手涂鸦、夹杂在请教靳治豫的治河问题里的简易分洪区示意图和螺旋抽沙设备构想图。
旁边,还站着十三阿哥胤祥。
胤祥见到胤礽,飞快地递过一个眼神,似是宽慰,又似提醒。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胤礽压下心头疑虑,依礼参拜。
“起来吧。”康熙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手指点了点案上的图纸,“这些东西,是你画的?”
胤礽心念电转,承认是死,不承认更是死。
他索性把心一横,摆出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回皇阿玛,是儿臣瞎画的,闭门思过实在无聊,翻看河工书籍时有些胡思乱想,就让靳治豫大人指点了一下,让皇阿玛见笑了。”
“胡思乱想?”康熙哼了一声,目光如炬,盯着他,“靳治豫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你这些胡思乱想,颇合水力学之理,尤其是这分洪淤田之策,于兰阳段或可一试,还有这虹吸抽沙,虽显稚嫩,思路却奇诡。”
胤礽一愣,没想到靳治豫如此实诚,竟真的上报了,还给了不错评价。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低头:“儿臣……儿臣徨恐。”
康熙打量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这副惫懒皮囊,直看到灵魂深处去。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西洋自鸣钟的滴答声规律作响。
良久,康熙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竟缓和了几分:“看来闭门读书,倒也并非全无益处,至少肯用点心思在正事上了。”
这话如同一道暖流,却烫得胤礽心惊肉跳。
这绝不是他预想中的发展!
老爷子不应该对他这些奇技淫巧嗤之以鼻,更加坐实他不成器的印象吗?
“儿臣愚钝,只是瞎琢磨……”他试图把话题拉回废柴轨道。
“琢磨得不错。”康熙打断他,一锤定音,“今春桃花汛将至,河南巡抚连连告急,兰阳、考城几处旧险段尤为可虑,你那分洪之策,朕觉得可以一试。”
胤礽猛地抬头,眼中真实的错愕再也掩饰不住。
康熙仿佛没看到他的失态,继续道:“朕已下旨,命河南河道总督酌情勘测选址,筹备试行,此事,由你总领。”
“皇阿玛!”胤礽真的惊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儿臣何德何能,儿臣于河工一窍不通,纸上谈兵尚可,岂能担此重任,万一有失,恐误国误民啊,请皇阿玛三思。”
他是真慌了,这差事一旦接下,可就彻底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还怎么低调?
还怎么求废?
“朕还没说完。”康熙语气微沉,“朕知道你的斤两,不会让你亲自去治河,你留在京中,统筹方案,与河道衙门、工部协调,所需钱粮、人力,朕会让户部配合。”他目光转向一旁的胤祥,“胤祥。”
“儿臣在。”胤祥立刻躬身。
“你素来细心,又通武事,调拨人手护卫工事也用得上,朕命你从旁协助太子,一同办理此事,遇有不决,你二人商议,或可直奏于朕。”康熙的声音不容置疑。
胤礽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协助?
分明是监视。
让铁面无私又忠于皇命的胤祥来协助,自己任何不合时宜的荒唐举动都会被立刻报上去。
老爷子这一手,既用了他的点子,又把他看得死死的!
“儿臣领旨!”胤祥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兴奋,看向胤礽的目光充满了二哥终于要办正事了的鼓励。
胤礽喉咙发干,知道再无转圜馀地,只得叩首:“儿臣领旨,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阿玛所托。”声音里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绝望。
康熙似乎满意了,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又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忽然状似无意地问起:“你近日似乎对南洋风物颇感兴趣?昨日还去了老八府上品茶?”
来了!
真正的敲打来了!
胤礽头皮一紧,瞬间进入演技巅峰状态。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您怎么连这都知道的讪笑和一点点被戳破爱好的尴尬:“皇阿玛圣明,儿臣就是觉得闲闷,八弟那儿的南洋茶味道奇特,听着那些商人说说海外奇闻,挺解闷的,比看那些之乎者也的圣贤书有意思多了。”
他极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只贪图新奇玩闹的纨绔。
康熙盯着他,目光深邃,仿佛在判断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南洋确有些新奇之物,不过,海禁乃国策,私通外洋,结交商贾,非皇子所应为,你可知分寸?”
“儿臣明白,儿臣明白。”胤礽连忙点头如捣蒜,“儿臣就是喝喝茶,听听故事,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那些商人满身铜臭,儿臣躲还来不及呢!”他极力撇清,甚至刻意贬低,以符合自己废物的人设。
康熙沉默了片刻,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终于挥了挥手:“明白就好,下去吧,治河之事,朕等着看你们的章程。”
“儿臣告退。”
“儿臣告退。”
胤礽和胤祥一同行礼,退出了暖阁。
走到殿外,冷风一吹,胤礽才发觉自己后背竟惊出了一层细汗。
“二哥。”胤祥倒是满脸喜色,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好了,皇阿玛终于让你做事了,还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你放心,弟弟我一定全力帮你。”
胤礽看着胤祥真诚热情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劳十三弟了。”他只想回东宫静静。
刚要离开,身后又一个太监小跑着追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
“太子殿下留步,皇上另有赏赐。”
胤礽和胤祥停下脚步。
太监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明黄绸缎,摆放着几件精巧的物件:一副黄铜比例规、一把精钢游标卡尺,还有一具单筒望远镜,黄铜镜身,皮革包裹,一看便知是西洋来的精良之物。
“皇上说,”太监躬敬地传达,“殿下既喜格物,这些西洋玩意儿或许用得着,尤其是这千里眼,于勘察地形水势,或有益处。”
胤礽怔怔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盒,手指拂过冰凉的望远镜镜身,心中波澜再起。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还是真的认为这些奇技淫巧于治河有用?
恩威并施,圣意难测。
这一刻,康熙老爹的心思,比那黄河底的泥沙还要浑浊难辨。
“臣,谢皇阿玛赏赐。”他躬身谢恩,声音干涩。
抱着木盒,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胤礽只觉得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治河的差事象一副无形的枷锁,牢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而胤祥的“协助”,则是锁死这副枷锁的钥匙。
望远镜的金属触感冰凉,却仿佛烫手一般。
他想苟全性命于乱世,求个富贵闲人,奈何这皇爹,这朝堂,这天下,似乎都不答应。
逆子,这个皇位,难道真的非你不可?
胤礽抬头,望向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天空,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