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雨刚歇,巷尾那座挂着“义聚堂”木匾的院落里,霉味混着脂粉气飘得老远领路的汉子缩着脖子,把叶江南往门里推了一把。
这门榴看着破败,门坎却被磨得油光水滑,显然是常有人踏足。
厅内没点灯,只有顶上破了角的天窗漏下缕天光,正照在主位那人身上。
叶江南抬眼便瞧清了,所谓的“南宋弓帮苏州分舵舵主”。
弓苏州弓帮分舵的舵主姓张,没人知道他的全名,底下人都恭躬敬敬喊他“张舵主”。
叶江南来之前,还以为这舱主也会是是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乞弓。
可没想到,这个舵主居然是个穿宝蓝锦袍的胖子。
不仅如此,他腰间挂着块成色不次的玉佩,指节上还套着个翡翠扳指。
这要是走到街上,说他是大户人家的老爷,都不为过。
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把他当成叫花子。
汉子“咚”地单膝跪地,腰弯得象株被狂风压垮的稻穗:
“张舵主,新求入门的人给您带来了。”
张舱主眼皮都没抬,只懒洋洋挥了挥手。
那汉子如蒙大赦,爬起来时裤脚都蹭出了灰,头也不回地溜了,连门都忘了关。
风顺着门缝钻进来,卷得叶江南那身打满补丁的单衣贴在身上。
张舱主这才眯起眼,目光像钩子似的打量叶江南。
从叶江南冻得发紫的耳尖,再到沾着泥点的破鞋。
最后落在了叶江南紧的双手上。
张舱主打量完后,嘴角撇出点嫌恶的笑,对叶江南问道:
“要进弓帮?”
“是,求舵主通融。”
叶江南故意压着嗓子,让声音透着股怯生生的颤。
说话时还往后缩了缩肩,活象怕被人打似的。
张舵主肥腻的手掌在下巴上搓了搓,指腹蹭过没剃干净的胡茬,声音沉了沉:
“规矩都告诉了你了吧?”
“带了多少铜币?”
叶江南喉头滚了滚,脸涨得通红。
他磨蹭了半天后,才手忙脚乱地往裤腰里探。
那裤腰是用草绳系的,叶江南解了半天才拽出个油布缝的钱袋。
袋口上还别着根别针,显然是怕漏了钱。
钱袋刚掏出来,张舵主就皱紧了眉。
他往后仰了仰身子,象是怕沾到什么脏东西。
虽然动作上满是嫌弃,可他眼里的精光没藏住。
这些年往苏州弓帮钻的,不是走投无路的穷汉,就是逃荒来的流民。
一个个的,把钱看得比命重,藏钱的地方更是千奇百怪。
藏裤腰里还算干净的了。
更有甚者,把钱塞进鞋缝里的。
“回、回舵主,就———就八百一十二枚。”
叶江南捏着钱袋的手都在抖,头埋得更低了,“我数了三遍,离规矩要的一千枚—还差一百八十八枚。”
他说到“一百八十八”时,声音细得象蚊子叫,连肩膀都垮了下去。
张舵主倒没叼难,手一挥,声音透着股施舍似的大方:
“八百就八百,凑活了。”
叶江南猛地抬头,眼里瞬间亮了,忙不迭地作揖,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
“谢舵主!谢舵主成全!”
叶江南这副模样显然合了张舵主的心意。
他脸上终于露出点笑,肥肉挤得眼睛都小了:
“行,报上名来。”
“小的叫林凤娇。”
叶江南垂着头,声音低了些,还带了点不好意思的。
“老家的人嫌口,都喊我林二。”
“林凤娇?”
张舵主的笑顿住了,眉峰拧成个疙瘩,指节敲了敲桌面:
“是、是我爹娘糊涂。”
叶江南赶紧解释,手不自觉地抠着衣角。
“我娘怀我的时候,算命的说定是个闺女,我爹就先取了这名字。”
“哪成想生下来是个小子。”
“我爹他又没读过书,想不出别的名,就—·就这么叫下来了。”
这话刚落,张舵主突然拍着大腿笑了,笑声震得屋顶的灰都往下掉:
“哈哈哈!”
“你这爹倒是实在!”
“行,这名字我记牢了!”
他指了指桌角:
“钱放这儿,明儿早上再来这儿,我让人教你做事。”
“哎!谢舱主!”
叶江南应得干脆,轻手轻脚把钱袋搁在桌角。
生怕碰脏了桌子,又往后退了三步,才转身出门,连关门都放轻了动作。
门刚合上,张舱主脸上的笑就没了。
他盯着那油布钱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可尤豫了片刻,他还是伸手抓了过来。
钱袋刚到手,张舵主手腕轻轻一掂,嘴角就勾了勾:
“恩,不多不少,正好八百一十二枚。”
常年收“入门费”,他早练出了手感,掂掂重量就知钱数。
手指摩着粗糙的油布,他低声嘀咕:
“这小子看着老实,就是不知道底细。”
指尖敲了敲钱袋,又眯起眼:
“正好缺个跑腿的,要是机灵,就让他去管那批货。”
“真出了事,推他出去顶罪也方便。”
叶江南出了“义聚堂”,没走大路,专挑窄巷钻。
七拐八绕走了两刻钟,才摸到知府衙门的后门。
那门虚掩着,显然是留给他的。
刚推门进去,就听见追命的大嗓门:
“哟!这就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得在巧帮耗到天亮呢!”
叶江南回头瞪了他一眼,拍了拍身上的灰:
“不然呢?”
“跟张胖子崂嗑到半夜?”
追命挠了挠头,嘿嘿笑道:
“我不是那意思。”
“我是说,你不该留在那儿混个脸熟?”
“今天就是走个过场。”
叶江南往廊下的石凳上一坐,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脸。
“明儿去了才真要干活,指不定回不来。”
陆小凤凑过来,手里还端着杯热茶,却没递给他。
瞧着叶江南身上的脏污,他又把杯子缩了回去:
“快说说,怎么混进去的?”
“那姓张的没叼难你?”
叶江南便把方才的事说了遍,从掏钱包的窘迫,到名字的由来,一字不差。
话刚说完,铁手先竖了大拇指:
“可以啊!”
“那‘掏裤腰藏钱”的戏,够象个穷汉,张胖子指定信了。”
“像归像,还差口气。”
陆小凤却摇了摇头,指了指坐在轮椅上的无情。
“那批假铜币的事,张胖子精得很,肯定会查你底细。”
“无情已经安排下去了。”
“在城外破庙里给你弄了个‘住处”,还让流民营的人认你当“同乡”。”
“他要是派人查,一准能查到你是‘逃荒来的穷小子”。”
叶江南点头,朝无情拱了拱手:
“谢了。”
无情微微额首,没说话。
她本就少言,只专注于手里的卷宗。
叶江南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故意叹了口气:
“行了,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他警了眼厅里的灯火,桌上还摆着没动的酒菜,热气腾腾的:
“你们倒舒坦,在这儿有酒有菜有暖炉。”
“而我呢?”
“我还得去破庙里蹲一宿,连床被子都没有,冻得睡不着,还得防着耗子。”
说着,叶江南就往外走。
他脚步慢悠悠的,象是真要去受冻似的。
身后的人看着他的背影,都没说话。
追命摸了摸鼻子。
铁手皱了皱眉。
连陆小凤都没再开腔,显然是被那番话勾得有些愧疚。
可叶江南刚踏出后门,脸上的“委屈”就没了。
他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后门,没好气地竖了个中指:
“靠!”
“演得这么真,就没人留我喝口热酒?”
“哪怕让我蹭个烤火盆也行啊!”
“一群不仁不义的家伙!”
嘀咕归嘀咕,他还是转身往城外走。
破庙得去“住”一晚,不然明天张舱主查起来,就露馅了。
天刚蒙蒙亮,破庙里的霉味混着汗气就钻鼻腔。
叶江南一睁眼,刚打了个哈欠,就被呛得猛咳两声。
这味儿冲得厉害,比上辈子闻过最酸的臭脚丫子还人。
周围的流民还蜷在草堆里打,有的甚至裹着捡来的破麻袋。
叶江南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绕开他们,踩着满地枯草出了庙门。
到了弓帮分舵门口,守着的汉子换了两张生脸。
叶江南刚要往里走,就被其中一人伸手拦住:
“站住!你是谁?”
“在下林二,昨儿刚入的帮,张舱主让我今早来的。”
叶江南态度恭顺,说话时还微微欠了欠身。
那汉子愣了愣,随即拍了下脑门:
“哦!是你啊!”
“张舵主早交代过了,进去吧。”
“多谢大哥。”
叶江南拱手谢过,推门进了院。
正厅里飘着肉香,张舵主正坐在桌边吃饭。
桌上摆着酱鸭、炒笋、炖蛋,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
满满当当一桌子,哪象弓帮舱主的早饭,倒比寻常地主家还丰盛。
叶江南没敢靠近,就站在厅门口,隔着几步远躬身道:
“舵主,小的来了。”
张舱主眼皮都没抬,夹了块酱鸭慢悠悠嚼着,连馀光都没往他这边扫。
叶江南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半点不敢打扰。
这顿饭吃了足足半个时辰。
等张舵主放下筷子时,桌上的菜竟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连粥碗都见了底。
他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和指缝,这才抬眼看向叶江南,脸上堆着假笑:
“哟,林二来了?”
“怎么不喊我一声?”
“早知道你来了,也好叫你坐下陪我吃口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