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最近的气氛,有些压抑的可怕。
从阳武大营率先遁回来的一众人,已经带来了一个不敢声张的消息。
与此同时,邺城内一处华宅内,愁云惨淡。
这是淳于琼的宅邸。
昔日的西园八校之一,袁绍的老兄弟,心腹爱将,如今成为了头等罪犯,府中上下,如临末日。
淳于琼之子,淳于导,一脸愁容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其母也在一旁垂泪不已。
“父亲……父亲为何如此糊涂,竟出寨浪战!”
淳于导捶胸顿足,“如今乌巢失守,粮草被焚,十万大军因之溃败,此等罪过,便是父亲与主公有旧,只怕也……也难逃一死啊!”
其母也戚戚然,“你父向来稳重,否则也不会被安排如此重任,谁知道在这种关头,竟然犯下如此罪过……”
淳于导脸上阴晴不定。
他母亲说的是事实,身为淳于琼之子,他对亲爹自然了解。
老爹的军事才能,算不上出众,但性格保守,不贪功,不冒进,最是寻求稳妥。
否则守备乌巢,又如何能轮得到自家大人?
如此以来:为何出寨浪战?
这是一个非常离谱的问题。
淳于导本能的觉得其中还有许多原委,但他一个邺城中的小官,根本就无从得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只能愤愤的生闷气。
府上的一位心腹忽然道:“郎君,仆以为应该先找长公子袁谭,或许能有一二转机。”
“袁显思?”
淳于导猛地回头。
“正是。长公子是最后抵达乌巢之人,也是他击退曹操,收拢了将军的部曲,况且,长公子在军中,对将军仍以礼相待,并未苛责……”
淳于导尤豫起来。
他脑海里一下思绪翻飞,脚步也慢了下来。
院落里的冷风一吹,淳于导暗暗想起自家和袁谭的‘过往’来。
按理说,袁绍和淳于琼乃是上一辈的‘至爱亲朋’,他们下一代的关系应该不差。
但袁谭从小生的威猛,又仗着袁绍之子的身份,素来霸道,经常以拳脚欺负同龄人。
不用想就知道,袁谭和淳于导的关系……
更有一根深刺,扎在心头——他还有一个年小五岁的妹妹,名唤淳于绾,生的貌美,最是可人。
那袁谭不知何时起了心思,竟曾向父亲提过求娶之意。
是淳于导百般不愿,深知袁谭性情暴戾,绝非良配,在父亲面前极力劝阻,又暗中运作,才匆匆将妹妹许给了他人。
谁知天意弄人,妹妹出嫁队伍刚出邺城,那未婚夫婿竟在随家族游猎时坠马身亡!
淳于绾尚未过门便成了“未亡人”,只能返回家中,终日郁郁,几乎不出闺门。
此事太过巧合,邺城中难免有风言风语。
虽无证据,但淳于导内心早已认定是袁谭所为!
这算不算是仇人?
如今,竟然要求到袁谭头上?
“找袁谭?他不想着法儿害我们便是好的了!”
淳于导颓然坐倒在石凳上。
他从小跟着淳于琼长在洛阳,战争,政治,阴谋见多了,他太清楚自家父亲此番的结果了。
官渡惨败,必须有人承担责任来平息众怒、稳定局面。
他父亲身为乌巢主将,失守重地,焚毁粮草,导致大军崩溃,这个“罪魁祸首”的角色,几乎是注定的。
除非……除非能掀起更大的波澜,将水彻底搅浑,把更高层级的人物拖下水,才有可能让父亲有一线生机。但那样做,邺城之中,谁会愿意?
就在他绝望之际,心腹再次开口:
“郎君,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主动去找长公子!不是拜访,而是请求!”
“请求?”淳于导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我们家还有什么能入他眼的?”
心腹的目光,缓缓转向内宅方向。
淳于导如遭雷击,霍然起身:“你疯了!我岂能卖妹求生?”
“郎君!非是卖妹,而是……而是不得已。”
“如今邺城上下,谁不知我淳于家与长公子有旧怨?正因如此,我们若将小姐送去,才显得我们走投无路,诚意十足!我们要的不是他口头承诺,而是要通过小姐,见到将军,亲口问明当日乌巢详情!”
“只有拿到第一手的消息,知道将军为何出战,我们才能判断局势,才能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否则,我们在这里如同瞎子、聋子,只能任人宰割!”
他见淳于导神色剧烈挣扎,硬声道。
“况且,将小姐送至长公子营中,在外人看来,便是我淳于家已与长公子绑定,那些想借此案彻底打倒将军、甚至牵连长公子的人,动手时也会多一分顾忌,我们别无他选啊,郎君!”
淳于导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斗。
他完全明白门客的意思,这手段卑劣而危险,但……似乎真的是眼前唯一的生路了。
他想到了父亲可能被匆忙定罪处斩,想到了家族随之而来的复灭……
最终,对家族存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包括他对妹妹的愧疚。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去……去请阿妹。”
……
淳于绾并未入睡,只披着一件素色的旧氅,独自坐在廊下,望着院中枯败的草木发呆。
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柔美却惨白的轮廓。
她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头,见是兄长,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讶异。
“兄长。”
淳于导看着妹妹这副模样,心如刀绞,准备好的说辞,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妹妹面前,这个动作惊得淳于绾微微一颤。
“阿绾,兄长没用,父亲他……我们淳于家,怕是……”
淳于导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如今……如今或许一条路,或许能救父亲,能保住这个家,可……可兄长实在无颜开口啊!”
淳于绾看着跪地痛哭的兄长,聪慧如她,已然猜到了什么。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那双总是含着水光的眸子里,瞬间涌上了悲凉,但她没有哭,只是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斗着。
沉默良久,她才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虚无的前方,声音轻得仿佛要碎在风里:“兄长……是要我去见……袁谭,是吗?”
淳于导以头抢地,泣不成声:“兄长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这是唯一能探听父亲消息、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的方法了……兄长知道这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淳于绾听着兄长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凄楚。
“兄长不必如此。”她的声音很轻,“复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