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淳于导被“请”出袁谭府邸的同时,袁尚府邸的暖阁内,炭火正旺,熏香袅袅。
审配坐在下首,听着下人将袁谭府门前发生的一切,包括淳于导如何失态、袁谭如何应对、以及淳于导最终颓然离去的细节,一一禀报。
袁尚半倚在席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的平安扣。
他听着下人的叙述,嘴角难以抑制地弯起弧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意。
“呵,”他轻笑出声,语气讥诮,“我那好兄长,还在摆长公子的威风,只是这威风,怕是只能吓住淳于导这等无用之辈。”
他指尖摩挲着玉石,仿佛在抚摸一场即将到来的胜利,“经此一遭,淳于家算是彻底和他断绝联系了。袁显思此举,无异于自断一臂,将人往我这里推……”
他的语气越发轻快,甚至带着一丝得意,仿佛已经看到袁谭众叛亲离的场景。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的动作微微一顿,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
袁尚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过于外露,带着几分小人得志,这不符合他一直以来塑造的沉稳形象,更非雄主应有的气度。
他迅速调整了呼吸,将玉扣按在掌心,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当然,此事也并非全然可喜。”
他抬眼看向审配,语气转为审慎:“兄长行事如此酷烈,对故交之后尚且不留情面,传扬出去,只怕会寒了不少老臣之心,父亲……想必也不愿看到兄弟相争,闹得如此难看吧。”
审配是何等人物,立刻领会了,便附和道:“三公子仁厚,所言极是,长公子性情刚愎,不恤旧情,确非河北之福,大将军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袁尚满意地点点头,将玉扣收入袖中,连带得意的情绪也一并藏了起来。
他沉吟片刻道:“审公,对于淳于导那边……不必急着招揽,可先遣一可靠之人,以慰问之名,稍加安抚即可。”
“我们要做的,是让该看到的人,看到谁才是真正能容人、能维系河北稳定的人选,至于兄长那边,他自己会一步步把路走窄的。”
审配将袁尚神色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当袁尚初露得意、语带讥诮时,审配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满。
为主公者,当喜怒不形于色,纵是心中快意,亦不可如此肤浅外露,这并非能承鼎天下之器的气度。
然而,当袁尚话锋一转,将个人情绪收敛,审配心中那点不满便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此子终究是聪慧的,一点便透,知错能改,虽偶有轻浮,却懂得及时自省,矫饰言行。
这份在气魄上的悟性和敏捷,比起“鲁莽无状”的袁谭,确实更符合审配心中的储君形象。
退出暖阁,行走在廊下,审配心中念头流转。
他早已在袁绍面前,或明或暗地表示过对袁尚的看好,言其“性情温良,孝友仁厚,能容人,有静气”。
如今看来,袁尚的表现,总体并未偏离他的预期。
“显思刚而犯众,显甫柔能克刚,大将军心中所虑,无非是身后基业能否稳固传承……”
审配默默思忖着,“天下之势将合,一个懂得克制的继承人,显然比一个屡屡打破规则、令父亲感到不安的儿子,更符合要求。”
……
另一边。
淳于绾跪伏于地,却仍然能感受到上方那道目光的审视。
她依着父亲淳于琼的叮嘱,未敢有任何辩解哀求之词。
只将乌巢之夜后,袁谭如何整顿溃军、如何识破曹操诡计、又如何于羊抬头设伏的种种细节,以一种平铺直叙的方式,复述出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如同在陈述军报。
袁绍的目光从淳于绾身上移开,与侍立一旁的逢纪短暂交汇,随即落向殿外。
他未对淳于绾的话置评一词,也未问及淳于琼半句,只是极轻微地挥了挥手。
逢纪会意,虚扶起淳于绾。
这个动作本身,已是一种回应——他收到了淳于琼用这种方式递来的话,也默许了这份情报的价值。
至于乌巢失守的罪责,彼此心照,那已是无需再谈,也注定无法更改的定局。
淳于绾起身时,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此时此刻,她才回想起自己老父亲那耐人寻味的神色,以及临别之前的嘱托。
淳于绾忽然思绪有点乱,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件事情之中,自己已经起到了作用……
先前大将军的威严,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殿堂之内,那种森严肃穆的状态,更是让她有什么说什么,脑袋空空如也,没有丝毫的运转。
她忽的有一种没来由的愤恨。
似乎有一种机会摆在眼前,却白白错失的恼怒。
兄长口中那凶恶的袁谭,自己明明有机会让他身败名裂,被大将军厌恶的!
虽然……
那人真的打赢了曹操,那人真的深受父亲的赞誉。
她坐上回家的马车,却忍不住往刺史府看去。
刺史府邸之中的肃穆,在天光之下,好象和寻常百姓的房屋,没什么区别。
甚至高大的阁楼,在这冬日里,竟然显得有些孤寂。
大将军那样权势滔天的人,都输了官渡之战,可曾经跋扈嚣张的袁谭,反而战胜了曹操么?
淳于绾不禁又想起前些天的事情。
她原以为对方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
谁曾想,袁青州,竟然连自己的面都未曾一见!
难不成他在嫌弃自己嫁过人?
马车上,淳于绾如同入定,过往的记忆来回翻滚。
“那袁谭总是仗着威猛,殴打孩儿!”
“今日又被那袁谭捉去,戏弄了一番!”
“袁显思粗鄙荒诞,岂是阿妹良配?”
“如此毒手,若非袁显思又能是何人所为?便不是他吩咐的,也自然有人为了讨他欢心,出此毒策!”
“袁青州用兵老辣,调度有序,军令严明,非常人能及……”
所有的话语似乎都汇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疑问……
当初不是要求娶我么?
为什么连面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