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青徐二州”的臧霸正一脸严肃的坐在宅邸之中。
他的实际官职并不高,区区琅琊相。
但时间来到建安六年(公元201年),在青州徐州这片地区,没有人能够忽视他的权势。
单论名义上占据的地盘,徐州诸郡,青州两郡,他可比袁谭这个青州刺史威风!
而泰山四将,一门四太守,更足以让他成为曹操集团中,最大的独立班子。
至于兵马粮草……
虎踞泰山多年,一朝投曹能换来如此权势。
靠的就是“拥兵十万!”
此刻,他正听着堂下细作从许都传来的密报,关于青州,关于袁绍。
“如此说来,袁本初并未中计。”
此时,屋内的最后一人说话了。
这人是孙康,乃是孙观的兄长,忧心都写在了脸上。
臧霸目光扫过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袁本初雄踞河北,非等闲之辈,你们兄弟还是莫要心急。”
孙康叹了口气,道:“仲台(孙观表字)性子你是知道的,他领了青州刺史,这是司空的恩德,可若是等到司空亲自来攻青州,我怕他心里过意不去。”
孙康瞥了眼细作,又道:“仲台这些天日夜操练兵马,将士们都知道他憋着一股劲,前日他来信说,若不能为司空拿下青州,他宁愿卸了这青州刺史的印绶。”
臧霸闻言,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年纪不小了,这争强好胜的心,倒是一点没变。”
孙康眉眼间皆是愁绪:“他从年少时便是如此,一心渴求功名。可恨那袁绍,竟真给袁谭小儿送去了粮草!”
臧霸“哼”的一声冷笑,“乌巢之后,河北的日子也不好过,袁谭据有四郡,却兵微将寡,守成尚且艰难,何足为惧?”
“袁谭想要进攻自然是力有未逮,可若是坚守不出呢?”孙康问。
“观他乌巢之后的行止,是个知兵的人。”臧霸摇了摇头,目光如炬,“我料他必会主动来攻,坚守?待到秋高马肥,司空大军北上,他还守得住吗?除非他甘心放弃青州,你觉得,他会吗?”
孙康陷入沉思。
臧霸缓了口气,又劝慰道:“听闻袁谭救援乌巢,乃是矫诏。此子绝非安分之人,袁本初又偏爱幼子,他心中岂能无怨?这等年轻人,你我还见得少吗?”
臧霸观察着孙康,语重心长,“目光须放长远,名声不过虚妄,待司空大军至,青州自然传檄可定,仲台过于执拗,兵凶战危,此乃大忌。”
孙康长长的吐了口气,点点头,行了一礼,“我知道了。”
……
日影西斜,送走了孙康,臧霸独自踱回府中。
西厢书房里,还保留着他发迹前的陈设。
一柄环首刀悬在壁上,刀鞘已经蒙尘,矮案上放着几卷兵书,倒是齐整。
往日早早等待在此处为他宽衣的妻子,今日却不见了踪影。
臧霸咂摸了一下嘴,空落落的感觉挥之不去。
“将军,浴汤备好了。”
老仆在门外轻唤。
臧霸应了一声,却转向一面铜镜。
镜中人鬓角似已染霜,额间亦有深纹。
快四十了。
忽的想起初平年间,他与一众兄弟在此间落草时,常对着山涧照影。
那时潭水里的青年眉目桀骜,束发的麻绳飒飒作响。
那时候世道很乱,太守,州牧这样的大人物,隔三差五就要死一茬。
那时候自己还年轻,能开三石弓,能披三重甲。
如今,每逢阴雨,右臂旧伤便隐隐作痛。
他觉得自己老了,这纷扰的世道,似乎也该老了。
不能再这样乱下去了。
黄巾,吕布,刘备,袁绍……
长社,下邳,小沛,官渡……
这天下已经死了多少人?
这天下未来还要死多少人?
他并非忧国忧民,他不在乎,也无力去管。
半生飘零,见过的生离死别已经太多。
他只想在这乱世的馀烬里,为自己寻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至于身后洪流滔天?
那干他鸟事!
可偏偏就这么点心愿,竟然也实现不了!
哪怕他已经万人之上,总督青徐!
按照往常,归家的他,心情应该是放松的,再也不用考虑公务。
什么一众老兄弟的心思,什么曹司空的战略……
那些事,就应该统统丢在公堂。
但今日不同!
孙康为什么前来?
不就是想要他支持孙观兵伐袁谭?
以前好兄弟是他的下属。
现在还是兄弟,但都是司空的属官。
名分没变,但似乎也变了。
门扉忽的作响,妻子走了进来。
她嘴巴抿了又抿,最后隐约道:“君是不是累了。”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尽管只有两个人臧霸也听得有些费劲。
他不禁转过身子看了妻子一眼。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作为‘妻子’和自己说话。
自己总是不想把外面的事,带到家里来,但最终,家里还是被外界所影响。
走到今天,诸事不由人。
要休妻娶曹氏女了啊……
明明她什么都没错。
这是政治,无关对错。
臧霸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但这愧疚混沌不清——他分不清这情绪是因姑负发妻而生,还是因自己将外界的纷扰带入家中,打破了这片净土而生。
他强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有些干涩:“是有些。一想到要与你分开,心里……终究是不适应。”
妻子没有答话,只是如过去十几年一样,默然走上前来,为他解下腰间的佩饰,熟稔地替他褪去官服,换上常服。
在这一个瞬间。
看着她低垂的眼帘和专注的神情。
臧霸忽然觉得,眼前的妻子是多么的温柔体贴。
多年来,他早已将这份日复一日的照拂视作寻常,直至失去在即,那些被忽略的细微之处才汇聚起来,在他心头无限放大,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想起她初嫁时的模样,明眸善睐,光彩照人。
她也曾有过绚烂的年华,对馀生充满期许。
可这不由己的命运,最终给出的竟是这样一场离散的结局。
他心中那一丝悔意,也变得尖锐起来。
他确实在后悔答应了那桩婚事,但更深层的恐惧在于,他从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今日,她是可以为了稳固他的权势而被交换、被牺牲的旧人。
那么明日,他臧霸,这所谓的督“青徐”之事,又何尝不是一个天下砥定,便可鸟尽弓藏的工具?
今日能让他休妻,来日就能让他交出一切。
他现在牺牲的是枕边人,未来要牺牲的,又会是什么?
“哎……”
政治轮得到自己选么?
臧霸轻轻的摇摇头。
自己只想安安稳稳的过完下半生。
旧人……
终究随风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