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便到了三月二十七。
这几日,军营中的气氛随着南边传来的消息而日渐凝重。
臧霸在琅琊大规模集结兵力、征调粮草的讯息,悄无声息地飘散在营地的每个角落。
歇晌时分,几个新兵凑在一旁窃窃私语:“听说臧霸这次真要来了,光先锋就过万”
“泰山贼成名好多年了,咱们这才多少人?”
另一人忧心忡忡地接话,话到一半却咽了回去。
不远处的老兵听见,冷哼一声:“慌什么!袁刺史带咱们以少胜多又不是头一遭!”
他话虽硬气,手上擦拭的动作却不自觉地重了几分。
这一切,袁谭都看在眼里。
作为主帅,他的消息远比这些士卒灵通。
整个三月下旬,臧霸的每一步动向都如重锤般敲击在他心头:
三月中,召东海太守昌豨入琅琊,显然是要集成内部;
三月二十,正式传令徐州,筹备粮草,准备北伐;
此后数日,琅琊方向的粮草运输便再未停歇。
袁谭虽然嘴上说着要保持忍耐,捕捉战机,但守城的孙观迟迟没有异动,他心里已经有了退兵的念头!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等到臧霸真的出兵之后,自己再撤军,只会来不及!
袁谭的脑海里有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催促他速退——趁臧霸未至,尚可全师而返,保存实力以图后计;
另一个声音却要他再坚持——战机往往就在最后一刻出现,孙观连遭挫败,士气低迷,再有一战,足以大破敌军!
袁谭左思右想,一时间心中也难以决断。
就在他已经提笔,打算问问沮授的意见之时,却听得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兵的通报:“邺城急报!”
袁谭的思路一下被打断,他下意识的就站起身,非常急迫的想要得知这文书里的内容。
就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拼命的想要抓住一切。
可他立马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帐内还有个沉默寡言的赵云,自己不该把情绪表露出来。
他怔了片刻,重新坐在榻上,镇定又煎熬的等待着后续。
很快,帐帘被掀开,王修躬身而入,将一封火漆密封的文书呈上。
袁谭接过文书,指尖触及绢帛时,竟对内容非常期待。
他平稳地摊开帛书,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标题——《告青徐士民书》,落款处“广陵陈琳”四个字,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目光在字里行间快速扫过,袁谭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这陈琳不愧是大才子,寥寥数语便将曹操屠徐之罪勾勒得淋漓尽致。
“好文章!”
袁谭忍不住击节赞叹,“此文可比千军万马!”
他立即对王修吩咐:“叔治,速请诸将即刻来帐中议事。”
不过片刻,众将齐聚帐中。袁谭命王修将全文朗声诵读。
王修清了清嗓子,低沉而清淅地念道:“……往岁东征陶谦,屠彭城以飨刀斧;泗水为之不流,伏尸盈于城阙……”
当王修念到“老弱尽殪,少壮充俘;剖孕槁骸,衢陌尽赤“时,高览已是怒目圆睁,一拳砸在案几上:“曹贼竟敢如此!”
张郃虽未言语,但紧握双拳,已然暴露内心的激荡。
他敏锐地意识到——此文若传于徐州,那些徐州子弟,安能不生异心?
就连一向沉默的赵云也不禁动容,面露恻隐之色。
而最近才学习识字的蒋通,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使君,这文章比真刀真枪还有力气,赶紧让人散发出去,看那些徐州兵还怎么替曹贼卖命!”
袁谭环视帐中激愤的众将,知道陈琳这篇文章已然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
他当即下令:“即刻命文书房全力誊抄,通过商旅、细作等一切渠道,将此文传入徐州!”
……
数日后,琅琊郡莒县。
一处略显破败的宅院内,徐林正就着昏暗的油灯整理书简。
他是本地徐氏的旁支,家道中落,如今靠着教授几个蒙童维持生计。
夜深时分,族中一位做游商的堂侄悄然来访,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神色凝重。
“叔父,这是今日在集市上,一个自称广陵来的行商悄悄卖给我的。说是……陈孔璋的新作。“
“陈琳?”徐林手中的动作一顿,“让我看看。”
展开竹简,借着摇曳的灯火,徐林的目光在文本上缓缓移动。
起初尚显平静,但随着“屠彭城以飨刀斧”等字句映入眼帘,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这……这凌厉笔锋,引经据典而杀气盈纸,确是孔璋先生手笔无疑!”
徐林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作为徐州士子,他对这位名动天下的同乡文风再熟悉不过,这般字字诛心、力透简背的檄文,非陈琳不能为!
“据说邺城那边已经传开了,题为《告青徐士民书》。”
徐平压低声音,“我还听说,臧使君已经下令,严禁此文流传,违者重罚。”
徐林闻言,反而将竹简握得更紧。
他起身在狭小的书房内踱步,最终停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好一个陈孔璋!好一篇《告青徐士民书》!”
他冷笑一声,“若非戳中痛处,何须行此掩耳盗铃之举?”
次日,徐林打着以文会友的名义,邀约了几位素来对曹操统治心存芥蒂,或家族曾受兵燹之祸的寒门士人。
密室内,门窗紧闭,他方才珍而重之地取出竹简。
“诸君可知,广陵陈孔璋近日有雄文问世?”
在座的士人无不震惊。
待竹简传阅开来,有人迫不及待地凑近细观,有人低声逐句念诵。
更有性情刚烈者,读到“老弱尽殪,少壮充俘;剖孕槁骸,衢陌尽赤”之时,已是目眦欲裂,以拳捶案,低声怒吼:“曹贼!国贼!”
一位年长者更是老泪纵横,哽咽道:“不想数载过去,孔璋犹不忘我徐州冤魂!此文当焚于父老墓前,以告在天之灵!”
“曹贼既然问心无愧,何须禁绝此文?”
很快,臧霸的禁令反而成了这篇文本最好的推手。
“听说了吗?广陵陈琳写了一篇……”
“嘘——小声点,现在不许谈论这个。”
虽然公开场合无人敢谈论,但在士人私下的聚会中,《告青徐士民书》的内容以惊人的速度悄然蔓延。
这股暗涌并未局限于徐州。
借助往来商旅和这些年南迁士人的关系,此文的影响力迅速波及到了更南方的扬州。
此时,恰逢孙权遣使广纳贤才,闻徐盛勇武,特来征辟。
使者方至其居处,却见徐盛正对北而立,面沉如水。
“陈孔璋《告青徐士民书》,字字皆是我徐州父老血泪。”
徐文向拔剑长叹,“今闻泗水为之不流,岂能安坐江东?“
遂婉拒来使,收拾行装,决意北归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