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
四月初二。
昨夜又下了雨,等天亮的时候,地面上潮湿泥泞,一脚踩下,便能带起黏腻的土块。
清晨时分,浓厚的雾气如同缟素,沉沉地笼罩在人间,白茫茫一片,淹没了屋舍、营垒的轮廓,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阴森。
偶有湿冷的风掠过,卷动雾气,仿佛真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其间游荡、低语。
人类对认知之外的事物,总是既好奇又恐惧。
尤其在东汉末年,谶纬盛行,鬼神之说深入人心,这等异常天象,足以动摇心神。
此时的开阳城内(琅琊郡郡治),气氛比天气更加阴沉。
那些负责从徐州各地转运粮秣的将士,一早醒来,心头便象是压了块石头。
“听……听说了吗?”
一名值守粮仓的士卒,凑到同伴身前,声音压低,带着颤斗。
“营里都在传,说当年死在彭城的冤魂,怨气至今不散……咱们琅琊和彭城就挨着,这连绵的阴雨,这驱不散的雾,怕不是他们顺着泗水,又回来了……”
他话未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噤,仿佛那湿冷的雾气里,真会伸出一只无形的手。
“休得胡言!”
旁边年长些的队率厉声呵斥,脸色却发白。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森森寒意,“再敢惑乱军心,执行军法!”
可他自己的目光,却忍不住投向雾气深处。
白雾里影影绰绰、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
他是琅琊本地人,族中有远亲便是在七八年前那场浩劫中,于彭城失了音频。
往日不敢多想,此刻被这天气和流言勾起,记忆中那些模糊的惨状传闻——泗水不流,浮尸塞川,老弱妇孺皆成刀下之鬼,竟无比清淅地翻涌上来。
不止是他,周围不少徐州籍的士卒,此刻都沉默着,眼神闪铄,透着不安。
那队率环视一圈,看着手下弟兄们惊疑不定的神色,心中暗叹:“人心如此,还能北伐吗?”
这无声的恐慌,并非只在这一处弥漫。
同一天内,数骑快马,先后驰入开阳城,将一份份紧急军情递到了臧霸案头。
有来自东海郡的密报:“境内士人之间暗传《告青徐士民书》,私下聚会,议论纷纷,多有愤懑之色。”
有来自下邳的军报:“数营士卒夜间惊扰,传言见彭城旧时鬼影,心中徨恐。”
更有琅琊本地亲信的禀报:“城内酒肆、坊间,民心思动,尤以徐州旧人为甚。
“砰!”
臧霸一拳砸在案上,震的笔墨乱颤。
不能再任由其蔓延了,必须出重拳!
“传令!”
“即日起,严禁传阅、议论此文,凡私藏、传播者,以惑乱军心、勾结外敌论处!”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但臧霸心中的怒气并未减轻分毫。
他知道,禁令只能治标,那人心深处的怨恨,绝非一纸命令可以消除。
眼下粮草已动,调度人马的政令已发,战争就要打响,这种关头,必须要保证徐州的稳定!
所以,在这弥漫徐州的惶惑不安中,有一个人,更让他格外放心不下。
昌豨。
这个被自己软禁在别院的、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如今却成了一道难题。
他清楚的知道,昌豨本就与袁谭暗通款曲,如今做了东海太守,其部下,不乏徐州旧人,极易受此文煽动。
在这人心动荡之际,若昌豨借机生事,哪怕只是稍作暗示、煽风点火,都会引来不可预料的祸患!
得去再见一见他了!
想到这里,臧霸再无尤豫,霍然起身。
……
臧霸踏入别院时,身上并未带着杀气,反而象这天气一般沉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挥退守卫,阔步走入内堂。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亲自打开窗,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背对着昌豨。
这个姿态,让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昌豨,心头稍微一松,却又更加忐忑。
“宣高……”
昌豨试探着开口,声音干涩。
他没有称呼使君,用的是兄弟相称的字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臧霸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打断了他:“外面的流言,你应该听到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昌豨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决定生死的关键时刻来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做戏,而是腿脚真的发软。
“听……听守门的弟兄提过一嘴。”
他不敢否认,“袁谭此计,这是要乱我徐州根基,毁我等兄弟基业啊,宣高!”
“兄弟?”
臧霸转身,目光落在昌豨身上,“你我自泰山起兵,刀头舔血,多少次死里逃生……我视你如手足。”
“是,是!”昌豨连连磕头,涕泪交加,“我也视宣高你为兄长!当年在费县,若不是你舍命相救,我昌豨早已是路边枯骨,这份情义,我昌豨至死不敢忘!”
他提及旧事,情真意切。
臧霸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徨恐狼狈的兄弟,想起他曾经的骁勇与并肩,心中一阵酸楚。
“那你告诉我,”臧霸的声音依旧平稳,“你私下与袁谭连络,索要钱粮甲胄,甚至欲求自立,这也是兄弟该做的事吗,嗯?”
昌豨心神剧震,知道最隐秘的事情已然暴露。
他伏在地上,声音哽咽:“兄长,我……一时鬼迷心窍,是那袁谭巧言令色,是我贪心不足,可我绝无背叛兄长、背叛泰山弟兄之心啊!”
臧霸居高临下地看着昌豨,心中天人交战。
昌豨当初就背叛过一次,如今又犯,足以军法从事,以儆效尤。
但……杀了他吗?
杀了这个曾与自己同碗喝酒、同榻而眠,在战场上能将后背托付的兄弟?
臧霸的右手按在了刀柄上,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杀意。
杀了昌豨,看似能绝后患,可泰山旧部们会怎么想?
会不会人人自危?
东海被昌豨经营数载,如今徐州人心浮动,他的麾下又怎么想?会不会如同干草,一点就着?
理智与情义在撕扯。
最终,那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了。
“你起来吧。”
昌豨如蒙大赦,却不敢真起,连连道:“谢兄长不杀之恩!谢兄长!”
“你好生在此反省。”
臧霸转过身,“北伐在即,我不希望节外生枝,你的部曲,我会暂时替你统领。”
“是是是,全凭兄长安排!”
昌豨此刻只求活命,哪敢有半分异议。
直到臧霸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昌豨才象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冷汗已将他里衣浸透。
他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没有任何劫后馀生的喜悦,只有无边的恐惧和后怕。
“反省?呵呵……”
昌豨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冷笑。
“走!必须走!”
他眼中凶光闪铄。
“留在这,就是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