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老木匠的手还扶在木箱上,指节像老树根似的蜷着,指甲缝里沾着木屑。
他抬头时,皱纹堆成朵菊花:"姑娘,我想在村口立个'醒神台'。"说罢掀开箱盖,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块木牌,每块都雕着个四仰八叉躺着的小人儿,头顶刻着团模糊的光,底下歪歪扭扭的字——"睡成神仙,不拜天"。
程砚正蹲在茶摊前啃油饼,油星子沾在胡子上。
他拎起块木牌凑近看,喉结动了动:"您老咋琢磨出这词儿的?"老木匠搓着围裙角笑:"昨儿后半夜迷糊着,梦见个穿粗布披风的姑娘,蹲我床头拿树枝在地上画。
她说'神仙不在金殿里,在庄稼汉的热炕头',又说'躺着积德不算懒,是给天地松松筋骨'。"他突然压低声音,"那姑娘眼睛亮得很,像山里头刚化冰的泉眼。"
程砚的熊耳在发间抖了抖。
他摸出怀里的蜜酒罐,塞到老木匠手里时故意粗声粗气:"这酒度数低,您老立台子累了就抿两口。"老木匠接得踉跄,抬头正撞进他泛红的耳尖——这山神哪里是粗汉,分明是偷藏蜜罐被抓包的小熊崽。
二楼窗纸被风掀起条缝,安燠搁下茶盏。
她面前摊着本毛边账本,上面用朱砂点了十七个红点,每个点旁都记着"草席梦渡席破锅静心坛猪圈鼾声圣殿"。
指尖划过最后那个,她没忍住笑出声——上回巡山路过那村子,老母猪精正气哼哼地拱食槽,说"本大王的地盘能成圣殿,算你们有眼光"。
楼下传来程砚的大嗓门:"木伯您跟我走,我帮您挑块向阳的地!"安燠探身望去,见他弯腰帮老木匠提木箱,钉耙上的红辣椒晃得人眼热。
老木匠唠唠叨叨:"那姑娘还说,木牌要刻得糙些,太精致了神仙住不惯。"程砚闷笑:"您老这手艺,糙得正合我夫人心意。"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窗棂,安燠翻开第二本账本。
这是各村传来的"签到日志":东村张二婶在灶前打盹时,灶台石缝里冒出株嫩芽;西村放牛娃在草垛上睡觉,草叶尖儿凝了滴露水,尝着有桂花味;最妙的是南山脚的小狼崽,带着孩子们在老槐树下"瘫着签到",树洞里竟滚出颗糖——和程砚上次从掌心变出来的山楂糖一个味儿。
她指尖停在"鼾声圣殿"那页。
那村子的记录写着:"老母猪精每晚打呼时,猪圈土墙上会浮现金光,像铺了层碎金子。"安燠想起前日去看时,老母猪正得意地甩尾巴:"夫人您瞧,我这呼噜声比钟磬还灵验!"她当时摸着墙笑:"是百姓信你,才养出这金光。"
第三日清晨,程砚浑身沾着露水冲进屋子。
他发顶的呆毛翘成小旗子,怀里抱着块黑黢黢的石板:"你看!
北沟村的王瘸子,把自家破炕头的石板抠下来当签到位了。
他说'热乎气儿能养功德',结果石板缝里真冒了愿力芽!"安燠接过石板,指尖触到温热的石面——是被人睡了十几年的温度,带着烟火气的暖。
"今儿巡山可有意思。"程砚一屁股坐在炕沿,钉耙往地上一杵,"东头俩小子为争门槛当签到位吵架,说'我家门槛高,能接仙气'。
我拿钉耙拍地一吼,俩崽子吓得直缩脖子。"他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光,"可我偷偷给每块土台都输了地脉力,最穷的那家灶膛石板,现在能长三株愿力芽了。"
安燠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忽然伸手戳了戳他的熊耳。
程砚耳尖一软,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你说这世道是不是要变了?
以前神仙坐在云头喝露水,现在百姓在炕头养神仙。"她望着窗外飘起的纸鸢——不知哪个孩子把"睡成神仙"的木牌画在风筝上,正摇摇晃晃往天上飞。
第五日晌午,信鸽扑棱棱撞进窗。
安燠解开腿上的小竹筒,展开字条时,指尖微微一滞。
程砚凑过来,见她眉心微蹙,忙问:"咋了?"她将字条折起收进袖中,摇头笑:"山脚下有外乡人打听'醒神台'的规矩,说是来'讨经'的。"
程砚没再追问,只把她的手攥进掌心。
窗外的阳光落进来,照得两人交叠的影子暖融融的。
安燠望着院角那株神骨树——它的银白光流比往日更盛,正顺着地脉往四面八方钻。
她知道,有些种子已经埋下,有些风,才刚刚吹起。
老木匠的桐木箱被程砚稳稳托在臂弯里,箱盖因颠簸微微错开,露出半截木牌的尖角。
安燠本在二楼整理签到日志,余光瞥见那抹熟悉的弧度,笔尖"啪"地戳在纸上——木牌边缘刻着团蓬松的毛,像极了她化出狐尾时的绒毛。
"木伯这手艺,越看越精巧。"程砚把木箱搁在茶桌中央,故意用指节敲了敲箱盖,"您老昨儿说梦见的姑娘,莫不是我家夫人?"老木匠耳尖泛红,搓着围裙直摆手:"哪能呢!
那姑娘穿得粗布衣裳,哪像夫人这般神仙气度"话音未落,安燠已踩着木梯"哒哒"下楼,发间银铃轻响:"木伯,能让我看看那木牌么?"
老木匠慌忙掀开箱盖,十块木牌在阳光下泛着松木香。
最上面那块确实只刻了一半——前半段是四仰八叉的小人儿,后半段歪歪扭扭爬着只小狐狸,尾巴尖卷成个小毛球,耳朵上还粘着片草叶。
安燠指尖抚过那道刻痕,喉间发紧——这分明是她前日在老木匠家后山打盹时,被程砚偷偷别在耳后的狗尾巴草。
"昨儿夜里,我迷迷糊糊觉着有团暖乎乎的毛蹭我手。"老木匠挠着花白头发,"睁眼瞧又没东西,再睡就梦见那姑娘画狐狸了。
许是您养的小仙兽?"程砚在旁憋着笑,喉结直颤——哪是什么小仙兽,分明是他家夫人偷摸现了半条狐尾,裹着被子在老木匠窗根底下打盹呢。
安燠将木牌轻轻放回箱中,眼角眉梢都是笑:"木伯刻得极好,这狐狸该是替百姓守着神坛的。"她抬眼时正撞进程砚亮晶晶的眼睛,后者冲她挤了挤眉,偷偷用口型说"像你"。
老木匠没注意这对小夫妻的眉眼官司,只顾翻箱找刻刀:"我再刻十块,给邻村的娃子们也送些去!"
第五日的信鸽来得比往常急。
安燠刚把最后块木牌收进檀木匣,就见灰羽信鸽"扑棱"撞进窗,爪子上的竹筒还沾着泥星子。
她拆开字条时,程砚正蹲在灶前给她烤红薯,焦香混着蜜酒气漫过来。"旧神残余在南麓村散布伪神谕?"她指尖扫过"跪拜金身"四个字,忽然笑出声,"倒省得我去寻由头了。"
程砚掰红薯的手顿住:"要我带钉耙去砸场子?"安燠摇头,从账本里抽出页泛黄纸笺——那是《睡仙诀》里"梦渡篇"的残章,墨迹还带着她前日批注的朱砂圈点。"他们要百姓跪泥胎,咱们就教百姓在梦里醒神。"她将纸笺折成纸蝶,轻轻吹了口气,"去南麓村,找最皮的小娃子。"
纸蝶扑棱着飞出窗时,程砚凑过来嗅她发顶:"夫人这是要'以梦制梦'?"安燠捏了捏他发间的熊耳:"你当那《睡仙诀》白传的?
娃娃们记梦最灵,明儿准能把伪神谕搅个天翻地覆。"
次日晌午,南麓村的快马就到了。
来报信的小丫头跑得直喘气,辫子上还沾着草屑:"程山神!
安夫人!
村里的娃娃们蹲在泥像前背顺口溜,说'睡着签到,梦里成神,不拜泥胎,只信自己'!"她比划着,"那穿道袍的传教的脸都绿了,连夜卷着铺盖跑了!"
程砚听得拍腿大笑,抄起钉耙就要往外冲:"正好把那泥像拖回来!
我瞧着那底座方方正正的,改个午睡长凳正合适!"安燠跟在他后头直揉太阳穴:"你又要搞什么名堂"话没说完,就见程砚扛着半人高的泥像大摇大摆进了茶馆后院,手里还攥着红漆刷。
日头偏西时,泥像长凳上已歪七扭八躺了七八个打盹的村民。
老母猪精摇着尾巴晃过来,鼻孔里喷着粗气:"夫人,这凳子比我猪圈还热闹!"安燠摸着发烫的凳面——那温度混着十几种人的体温,像块被烟火气焐熟的暖玉。
深夜的风裹着露水漫上来时,安燠正靠在程砚肩头翻最新的签到日志。
神骨树突然剧烈震动,银白光流如活物般窜上树梢。
她"腾"地站起来,发间银铃碎响:"程砚!"
程砚抄起钉耙就要往外冲,却见她已往神骨树方向跑去。
等他赶到时,安燠正仰头望着树干——青黑色的树皮上,一行金漆大字正在浮现:【检测到"民间神坛集群",触发终阶共鸣——地脉将自发孕育"平民神核"】。
"这意味着"安燠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些字,"大地自己开始生神种了。"程砚从怀里摸出炭笔和小本本,蹲在树旁开始记录:"第37号神核,位置南麓村东头老槐树下预计破土时间"他抬头冲她笑,眼睛亮得像星子,"夏至。"
安燠望着神骨树根系蔓延的方向,忽然握住他的手。
地脉的震颤透过掌心传来,像极了婴儿的心跳。
程砚的拇指轻轻蹭过她指节:"怕么?"她摇头,耳尖被夜风吹得发红:"我在等。"
夏至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神骨树时,树根旁的泥土正微微隆起。
有细碎的草叶从裂缝里钻出来,沾着晨露,像谁藏在地下的秘密,正急不可耐地要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