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做的事瞒不过杨慎。
他找到杨文后,毫不尤豫给了他一巴掌。
杨慎胸膛微微起伏,双目灼灼,怒道:“算计兄弟,你真的就没有良心了吗?”
杨文受此一掌,头偏过去,左颊顿时浮起清淅掌印,红肿起来。他默然片刻,没有分毫辩解,即便他做的事,于大局并无错处。
他缓缓转回头,迎上杨慎的视线,说道:“我会去和二哥谢罪的。””
杨慎看着他那红肿的面颊,再看那双不见波澜的眼眸,一腔话语堵在喉头
他知道杨文做的很好。
可他接受不了兄弟之间竟然互相算计,尤其是当日杨文施刑时,面无表情的模样,令他这个做兄长的都胆寒。
良久之后,他象是泄了气,颓然摆手说道:“你去吧。”
杨文点了点头,离开了这里。
杨慎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院门之外,方才跟跄退后两步,坐在了那张黄花梨木椅上。
椅背冰凉之感渗入肌骨,比不上以往坐在田间石块上那般舒坦。
他微微仰首,望着厅堂上方雕花的横梁,目光却无焦点。
他不禁开始质疑,这修行之路,究竟是对是错?
自修行以后,好象所有人都变了。
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走出院子,谨儿也走了,礼儿也变得不爱说话,总是藏着自己的心思,文儿变得凶戾霸道,面对杨成桐,说杀就杀,丝毫没有半分怜悯。
而他似乎也变了。
他想学杨礼,善谋善断,可却总是尤豫不决,想学杨文狠厉果决,可却总是怜悯慈心难抑,到头来弄的这般不上不下,左右为难。
他又想起当年夜里,和父亲,文儿,一起去大白山下挖出了修行之法和几块狗头金。
面对父亲给出的选择,他没有想太多。
他只是觉得有了这几块金子,父亲终于不用再那么劳累了,礼儿可以安心读书,文儿也不用在整天拿着个木剑玩,有了那些金子,他就可以找匠人给文儿打一把好剑,他最喜欢舞刀弄枪了,也不怕谨儿以后会读不起书了。
可文儿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当时抓住竹简的他有想到今天,自己会杀害亲戚,算计兄弟吗?
杨慎闭着眼睛。
良久,屋子里响起一声轻叹。
“或许修行没错,只是我不适合这吃人的仙道。”
杨文离开后,并没有立刻去找杨礼谢罪。
眼下杨礼伤势未愈,需静心调养,大哥杨慎又似心气受挫,有些消沉颓唐,家中诸般杂务,尚需有人主持。
他压下心中杂念,转而处理均田之事。
此事务必迅捷,方能安定人心。
五日之内,杨文雷厉风行,凭借强硬手腕,终将纷乱如麻的田亩划分清楚,录册归档。
同时,他力排众议,将六盘井村更名为陈前村,并亲自择址,于村口亲手栽下一株杨柳。
这件事,自然有陈家族老耆旧出言反对,不过这些事无须他费神,自然有陈前村其他人会抬出杨礼与陈香莲之事为由,与之掰扯。
诸事既定,他便将新编的《田册》,《丁册》,连同精心绘制的岭山六村两径山水形势图,一并录入淮安宗下发的“无事牌”中。
这块无事牌玄妙,信息录入其中,方便他们,也让槐安宗修士便可以随时察查,远胜翻阅纸质文牍之繁琐。
“这些时日,为俗务所累,我的修行已落下不少。大哥……不能再如此消沉下去。”杨文独处之时,暗自思忖,“我之行径,过于霸道,长久以往,恐压得众人喘不过气,反失人心。如今杨家初立,根基未稳,仍需大哥这般持重之人执掌大局,调和内外。”
他没有再深想下去。眼下最紧要之事,莫过于向陈家正式提亲,以及遴选具备修行灵机的“灵机子”开始修行。此二事非家主亲自主持不可。
如今,他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杨文叹了口气。
自己做的孽还需要自己来还。
回到屋中,褪去上衣,背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荆条。
准备停当,他便这般负着荆条,一步步缓缓向杨礼养伤的院子行去。
至院门外,他并未踏入,也没有通传,只是撩起衣袍下摆,径直跪在了门前。
日头渐移,树影偏斜。约莫一个时辰过去,厢房门“吱呀”一声开启,照料杨礼的陈香莲端着一盆用过的温水走出,一眼便瞧见了跪在院中的杨文。
她惊得低呼一声,手中木盆险些脱手。
“这……这……”她看着杨文赤裸上背负着的狰狞荆条,以及背上那几处已然渗出血丝的伤痕,一时瞠目结舌。
屋内传来杨礼略显虚弱的声音:“何事惊慌?”
陈香莲回过神来,也顾不得洒落的水渍,慌忙转身折回屋内。不多时,便见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杨礼走了出来。
杨礼只随意披了件外衫,脸色仍带着伤后的苍白,他目光落在院门前跪得笔直的杨文身上,先是一怔,随即眉头不禁深深皱起。
“文弟,你这是何苦?”杨礼语气带着责备,更多却是心疼,他轻轻挣开陈香莲的搀扶,撑着伤体,一步步走下石阶,来到杨文身前。
他伸出手,欲将杨文扶起。杨文却不动,只低声道:“二哥,文儿来请罪。”
杨礼叹息一声,不再多言,转而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解他背上缚着的荆条。
荆刺勾连皮肉,解开时难免牵扯,杨文背脊肌肉瞬间绷紧。
荆条卸下,只见那白淅的背肌肤上,已是红痕交错,几处较深之地,更是微微肿起,渗着血珠。
他竟然没有动用灵力护住体肤。
杨礼看得心头一揪,指尖泛起柔和灵光,轻轻抚过杨文后背。
温和的灵力缓缓消解着他背上的红肿与刺痛。他低声问道:“疼吗?”
杨文摇了摇头:“不疼。”
他看着杨礼身上的纱带,声音沉了沉:“二哥比我更疼。”
杨礼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我象你这般大的时候,有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把咱家院墙都冲垮了,爹和大哥不在,我就去山里背石头下来补墙,那么重的石头压在身上,肩膀都磨烂了,如今我又有了修为在身,你那几下子,算个甚么。”
杨文听着杨礼的话,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眼框瞬间红了,杨礼把身上的衣裳披在他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丈夫在世,当有枭雄人杰之志,能行非常手段,你做的很好,反而是我被一些教条束缚住了。”他稍作停顿,又道:“想来大哥定然气极,你别怪他。”
杨文拼命摇了摇头:“文儿不敢。”
杨礼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均田之事,料理得如何了?”
“均已办妥,册录亦已录入无事牌中。”杨文收敛情绪,回答道,“馀下之事,便是由大哥主持,遴选灵机子修行,以及……二哥哥与陈家的婚期。”
杨礼微微颔首:“此事不急,大哥心中自有计较。”
与此同时,那慕家修士也已风尘仆仆赶回宗内,将杨家之事,一五一十禀告了慕斯年。
慕斯年听罢,面色不变,只挥挥手令其退下,随即起身,步履匆匆,径往竹镜山方向赶去。
至竹镜山门外,他便按下遁光,依礼步行上山。到了陆休所居殿阁时,却被告知陆休此刻并不在内。
是杨谨出面接待的他。
“慕师叔,请用茶。”杨谨举止得体,奉上一盏清茗。
慕斯年伸手接过,却未品饮,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清秀少年。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陆休新收的这名弟子。
只一眼,他便觉出此子不凡。
周身灵机充盈活泼,隐隐与天地交感,据陆休所言,似是偏向符录一道的灵机。
“已然点亮天权星了?”慕斯年感应着杨谨身上那稳固而清灵的气息,不由问道。
杨谨恭谨答道:“幸得师尊悉心指点,弟子于两日前侥幸突破。”
慕斯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不禁叹道:“陆道友真是好福气,能得此佳徒。倒是我,运道终究差了些。”
杨谨垂首立于一旁,对此评语不敢妄加接话。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清朗话音。
“贪心太过,自然甚么也难抓住。”
话音未落,陆休已缓步走入殿中。慕斯年起身,向来人微微见礼,陆休也含笑还礼。
陆休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杨谨,温言道:“谨儿,此处无事,你自去修行吧。”
等杨谨离开后,陆休才看向慕斯年,说道:“我早说了,那杨礼灵机不弱,他们又有修行之法,定然是某位前辈遗泽,招赘之议是行不通的。”
显然,他已经听说了此事。
慕斯年微微叹了口气道:“不曾想这杨家如此有魄力,在我派人下山之前就做了此事,还大张旗鼓惩戒杨礼,彻底绝了我的心思。”
慕斯年本意就是要招赘杨礼,陆休说过,杨礼灵机不弱,再和自己女儿结亲,将来定能为慕家生出一个灵机不弱杨谨的灵机子。
却没想到棋差一招。
陆休安慰道:“无须如此,这件事,未必没有那位前辈暗中施为,好不容易出了两个灵机出众的后辈子嗣,不可能入赘你慕家的。”
慕斯年点了点头,不再执着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