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赶到杨三生的院落时,杨淮安已带着杨枢珩与杨枢虞候在院中。
“爹。”
“叔父。”
杨枢虞与杨枢珩先后行礼。
杨文轻抚两人的头,并不多话,转而问向杨淮安:“如何?”
杨淮安神色凝重:“太公五脏衰竭得厉害,我以灵气温养也见效甚微。方才见过两位小公子后,已服下续命的丹药。”
杨文闻言,脸色顿时一沉。
他清楚,自那次病倒,杨三生的体魄便如漏了风的囊橐,精气神不断外泄,纵使以年份久远的药材温补,终究是徒劳。
如今连续命的丹药都已服下,可那不过是参片罢了。
待参片药力一尽,只怕就……
杨文不敢耽搁,快步走入内室。
尚未进门,一股浓重的药味与腐朽气息已扑面而来,那便是常说的“老人味”。
杨三生躺在床上,面色僵黑,身形枯槁得已经不成人形,神情却未见多少痛苦。听到动静,他低声开口:“是文儿回来了吧?”
杨文强压心绪,几步上前跪在床前,轻轻握住杨三生干瘦的手,低声道:“爹,是我,我回来了。”
杨三生微微侧首,望向杨文。那双曾锐利慑人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堪。杨文看在眼里,心头一阵揪痛。
“没受伤吧?”
杨文摇头,嗓音微哑:“文儿没事,一切都好。”
杨三生无力地笑了笑:“你从小就好强,受了伤也不吭声。小时候逃学,被我打得皮开肉绽了也不肯讨饶。那时你大哥挡在我面前,倒象是我们父子有仇似的,叫我进退两难。”
他声音虚弱,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责。
杨文也忆起旧事,轻声道:
“爹那时夜里偷偷给我上药,还得避着大哥,生怕被他发现。”
“是啊……慎儿太护着你们了,倒让我这做父亲的,想慈和些都难。”
杨文闻言,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哽咽道:“爹……”
杨三生想抬手,却已无力举起。杨文忙将头凑上前去。那只枯瘦的手轻若无物,微微一动,便勾起了他几缕发丝。
杨三生低声说道:“自那日山中取法,杨家踏上修行之路……慎儿死了,谨儿走了,礼儿不得不改其性情,见刑见杀……唯有你最是劳累,上忧兄长,下虑社稷,为家族谋划,因礼法所缚……当初甚至想以一死算计顾家……苦了你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杨三生气息顿时不稳,喘息片刻,才望着杨文问道:“是我为杨家开辟了这样的局面,让你们走上这条吃人的路……你怨不怨爹?”
“不,文儿不怨。”杨文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悲切,“爹为杨家另辟仙途,呈名仙道,文儿不怨,大哥也绝不会怨。昨夜我已斩下顾巳恩的头颅,在大哥陵前焚祭……文儿为大哥报仇了。”
杨三生虚弱地喃喃:“有你在……我杨家便无虞了。”
“莫哭……去唤你二哥来,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他。”
杨文不敢耽搁,立刻出去喊杨礼。
杨礼早已候在门外,一见杨文出来,立即上前低声问道:“怎么样?”
杨文神色悲切,却强自压抑着不在孩子与外人面前流露,只哑声道:“爹有话要嘱咐二哥,你快进去。”
杨礼不敢耽搁,快步走入屋内。
还未走近床榻,便听见杨三生虚弱的声音传来:“礼儿,带上门……爹冷。”
杨礼闻声心头一紧,立刻反手合上门,跪倒在床前,轻声道:“爹,我来了。”
杨三生望着他,缓缓嘱咐:“我眼界有限,当年立下的家法规矩,不出两代,必因时势而大变。其中分寸,你要仔细把握。但有两点,无论如何不可忘、不可改。”
杨礼压低嗓音应道:“爹,礼儿在听。”
“一不许修习邪法,二不许作恶逞凶。若有触犯,即便是录名在玄录上的子孙,也绝不能心软,明白吗?”
“今后,你也不能再生慈悲软弱之心,让文儿为难。”
“礼儿明白。”
杨三生长长吁出一口气,目光投向头顶的房梁。
轻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别再藏在心里了。”
杨礼闻言,眼中悲切之外,瞬间掠过一丝异色。
他当然想问,想问父亲为何自得到修仙法诀后,便不似从前那般对杨丘山他们有求必应。
想问父亲怎会突然懂得那么多,为杨家定下家法规矩,条条框框,全然不似一个寻常农家老汉。
想问谨儿被带走时,父亲为何象是早有预料,不见半分忧心。
更想问,一个只略通粗浅药理的农人,为何只看吴香莲一眼,就知她有孕在身?
杨礼心中有太多疑问,可他清楚,自己什么也不能问,什么也不敢问。
面对父亲的询问,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杨三生无力地笑了笑,轻声道:“杨丘山那日来找过我后,就称病不起,先是无法下地,后来失了声,不出一个月就病死了……是你下的毒吧?”
杨礼身子微微一颤。
却什么也没说。
杨三生并未逼他,只轻声道:“去吧,把大家都叫来。”
杨礼应了一声,起身朝外走。
他的脚步很慢,背对着父亲,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往日种种。
父亲带他和大哥下河捉鱼,进山归来时捎回的糖葫芦与玩具,追着杨文打骂,夜里为他们讲故事……这些画面,都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自那晚父亲带着大哥和杨文离开后,他似乎就再没回来过。
杨礼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时,猛地顿住。他突然开口:“爹,你是马鬃蛇吗?”
问出这句话时,他全身紧绷,微微发颤,却久久未得到回应。他强压恐惧回头,下一刻,却愣在原地。
方才还气息奄奄的杨三生,不知何时竟已盘坐起身,手中捏着一杆烟斗,半张脸隐在阴影中,随呼吸明灭,眼神狠毒,似豺狼一般。
他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象是他,又不象是他。
他正对着杨礼,无声地笑。
待杨礼再次睁眼,方才所见一切已烟消云散。床上的杨三生,再无声息。
杨礼静静望着这一幕,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清泪悄然滑落眼角。
门外,杨文心有所感,忽然抬头,不知何时,有一瓣李花缓缓飘来,先是高高在上,然后向他手上飘落,色白寒凉,触手许久,方才温热。
【卷一李花白】——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