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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釜底抽薪

军器监,少监官署。

与北院那混杂着铁腥、汗臭与煤灰的炽热不同,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上好的龙井在白瓷盏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清幽的茶香弥漫在空气里。窗明几净,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角落的铜兽香炉里,燃着价值不菲的瑞脑香。

孙茂才斜倚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端着茶盏,眯着眼,正享受着午后难得的清净。

那北院的“叮当”声,已经响了一个多月,从一开始的烦躁,到后来的麻木,如今他已能将其当做催眠的曲子。

一个姓沈的毛头小子,一个瘸腿的老疯子,带着一群下九流的匠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抿了一口茶,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等三月期满,看你如何收场。欺君之罪……呵。

“笃笃笃——”

一阵急促而压抑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遐思。

“滚进来!”孙茂才不耐烦地喝道,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

门被推开,一个心腹幕僚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惊惶。

“大……大人!”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孙茂才眉头一皱,满脸不悦。

“北……北院!”那幕僚喘着粗气,指着北边的方向,声音都在发抖,“北院那边……成了!”

孙茂才的动作,僵住了。

“你说什么?”

“小人亲眼所见!”幕僚的声音尖利起来,“方才,北院那边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突然爆发出惊天的欢呼!还有人……还有人在哭嚎!”

“小人偷偷跟过去看,只见那沈惟,还有瘸腿秦老头,带着一群匠人,抬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去了他们自己的小校场!”

“然后呢?”孙茂-才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向后一滑,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然后……然后就听到一声巨响!像打雷一样!”幕僚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恐惧的神色,“再然后……那些匠人回来的时候,一个个……一个个都跟疯了似的!又哭又笑,如癫如狂!”

“有人跪在地上,冲着北方磕头,喊什么‘岳帅’……”

“还有人,抱着那新弓,像是抱着自己的亲爹!”

“大人……那弓,怕是……真的让他们给造出来了!”

“……”

孙茂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茶香,瑞脑香,此刻都仿佛变成了催命的毒气,让他一阵阵地头晕目眩。

成了?

怎么可能?!

那张图纸,监里的老师傅们看过,都说是天方夜谭,是鬼画符!

他本以为,这只是沈惟故弄玄虚,拖延时间的把戏。他只需要等着,看一场好戏。

戏,演砸了。

不,是对手的戏,演得太好了!

“备轿!”

孙茂才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去宰相府!”

宰相府,偏厅。

这里没有内书房那般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压抑,但权力的气息,依旧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汤全正坐在一方花梨木长案后,手里拿着一支狼毫笔,一丝不苟地替汤相批阅着各地送来的账目。

他做事,向来专注。

他既是宰相府的管家,也是汤相亲弟弟

孙茂才被下人领进来时,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等着。”

孙茂才便只能躬着身,站在厅中,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额头的冷汗,顺着他肥胖的脸颊滑落,滴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汤全才终于放下笔,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浮沫。

“说吧。”

“叔……叔父!”孙茂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行几步,凑到长案前,声音里带着哭腔。

“军器监那边……出事了!”

他将心腹幕僚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又带着无尽的惶恐,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叔父,那沈惟小儿的弓,怕是……怕是真的成了!”

“侄儿无能!侄儿该死!”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掌,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脸。

“啪!”

“啪!”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偏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汤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孙茂才把自己打得脸颊红肿,气喘吁吁,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成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孙茂才一愣,抬起那张又红又肿的胖脸,茫然地看着汤全。

汤全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反而……露出了一丝阴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他轻轻放下茶盏,那汝窑的天青色,映着他苍白的手指,透着一股玉石般的冰冷。

“成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

“——成了才好。”

“他若造不出来,这出戏,反倒没法唱了。”

孙茂才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跪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汤全话中的意思。

汤全站起身,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你以为,相爷要的,是他造不出弓来吗?”

“不。”

汤全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在耳边吐信。

“相爷要的,是他的命。”

“弓,只是那把取命的刀。”

“这把刀,他亲手铸成,亲手递过来……岂不更好?”

轰!

孙茂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瞬间明白了。

从一开始,相爷的目标,就不是那把弓!

无论成与不成,沈惟,都必须死!

成了,便用这成功的果实,做成最毒的毒药,灌进他的嘴里!

“叔父……英明!”孙茂才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与后知后觉的兴奋,而微微发颤。

“英明?”汤全冷笑一声,“你若是真懂,就不会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跑来哭丧了。”

他俯下身,那张精明干练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的、工具般的狠毒。

“你回去。”

“按原计划行事。”

孙茂才的呼吸,瞬间一滞。

“验收之日,朝廷百官,兵部、殿前司,都会派要员观礼。”

汤全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冰锥,狠狠砸进孙茂才的耳朵里。

“你要让这张弓,在那一天,出点‘意外’。”

“……意外?”孙茂才喃喃重复,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官袍。

“对,意外。”汤全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比如,弓臂的材料,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断裂。”

“再比如,那精巧的机括,在上弦的时候,突然崩坏。”

“总之,要让所有人看到,他沈惟献上的,不过是一件华而不实、不堪大用的废物!”

“如此一来,便是欺君罔上,监管不力之罪!”

这,是原本的计划。

是让沈惟身败名裂的阳谋。

孙茂才连连点头:“侄儿明白!侄儿一定办好!”

“不。”汤全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比刚才更加浓郁的寒光。

“这,只是下策。”

“既然他能把弓造出来,还能引得那些老工匠如癫如狂……说明此物,确有不凡之处。”

“那么,我们的计划,也要改一改。”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孙茂才的眼前,轻轻晃了晃。

“若有机会……”

汤全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恶意。

“……就让这‘意外’,闹得更大些。”

“比如,让那机括,在最关键的时候,‘失控’。”

“让那支本该射向靶子的箭……”

他顿住了。

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孙茂-才,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射偏。”

射偏?!

孙茂才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一个针尖!

验收之日,能到场观礼的,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那靶子的方向,必然是与观礼台遥遥相对!

若能“误伤”位兵部前来观礼的大人……

不!

汤全的意思,绝不止于此!

他要的,不是误伤!

他要的,是让那支箭,射向那个不该射的地方!

射向……龙椅的方向!

这是要直接把“行刺君上”的惊天大罪,死死地栽在沈惟的头上啊!

这一刻,孙茂才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杀招。

釜底抽薪!

不,这比釜底抽薪更狠!

这是要连人带锅,连灶带房,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连灰都不剩!

“叔……叔父……”他的牙齿在剧烈地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这……这……万一……”

“没有万一。”

汤全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缓缓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办好了,你在军器监的位置,相爷必定保你再往上走一步。”

“若是……办砸了……”

汤全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却比任何话语都更让人恐惧。

孙茂才瘫软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他踏进这间偏厅开始,他就已经被绑上了汤相这辆疯狂的战车。

“侄……侄儿……”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那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金砖上。

“……明白。”

“侄儿……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去吧。”

汤全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转身走回长案后,重新拿起了那支狼毫笔,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掀翻朝堂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孙茂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偏厅。

他踉跄着,走出宰相府那厚重的大门,午后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彻骨的冰寒。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如同巨兽般盘踞在身后的府邸。

门楣上“宰相府”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噬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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