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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帝心默许

窗外的风,停了。

廊下的光,暗了。

邢力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惟。

像是在审问,又像是在探寻一个他无法理解的答案。

整个院落,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在地上的声音。

沈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许久。

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一枚石子,投入了邢力那潭死水般的心湖。

“我练的,不是兵。”

邢力那魁梧的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震。

他脸上的刀疤,像一条被惊醒的蜈蚣,扭曲了一下。

(不是兵?

(那一百五十人,那股足以凝成实质的杀气,那令行禁止的军魂,不是兵,是什么?

沈惟的目光,越过了邢力,望向了校场上那片空旷的黄沙。

“兵,是凶器,是工具。为将者驱,为君者用。”

“用坏了,可以扔。用钝了,可以换。”

“飞狐口的三万忠魂,就是例子。”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扎进了邢力的耳朵里。

他那双握在身侧,如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攥紧了。

指节,发出咯咯的脆响。

沈惟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到邢力的脸上。

“我练的,是人。”

“是一群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谁而战的人。”

“是一群被人从泥潭里拉出来,擦干净了身上的血污,重新给了他们名字和尊严的人。”

“他们的刀,是为自己而挥。他们的血,是为荣耀而流。”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给他们的,不是军饷,不是命令。”

“是风骨。”

“是这大宋朝堂之上,被衮衮诸公丢在脚下,弃如敝履的……华夏风骨。”

风骨。

又是这两个字。

邢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征战半生,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听惯了忠君报国,听惯了军令如山。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样一种方式,去定义一支军队。

这不是练兵。

这是在铸魂!

用一种他从未听闻过,却让他这个铁血军人,都感到一丝战栗的,方式。

(疯子。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邢力没有再问。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一个,比他预想中,要可怕千百倍的答案。

他深深地看了沈惟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高大的身影,重新融入了廊下的阴影里。

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三天后。

临安府,秋雨绵绵。

一骑快马,踏着泥泞,在鬼宅后门停下。

信使的装束,依旧是樊楼的伙计,但他的脸上,却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甚至顾不上抹去脸上的雨水,便将一卷蜡封的竹管,高高举过头顶。

“主公!小姐!皇城捷报!”

书房内。

沈妤接过竹管,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她捏碎火漆,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

信上的字,是柳月娘的笔迹,潦草而有力,似乎写信之人,也处于极度的激动之中。

【奏疏已达天听。官家览毕,龙心大悦,连赞三声“国之栋梁”。当场准奏,并下旨户部,凡沈氏商队,沿途官府,不得阻拦,需全力配合。

【汤相府,三日闭门谢客。

短短几行字。

沈妤却觉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股压抑了太久的,狂喜与激荡。

赢了。

阿弟,又赢了!

在宰相与皇帝联手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他不仅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甚至,还反手从这张网里,撕下了一块最关键的,通行令牌!

“国之栋梁……”

沈妤喃喃地念着这四个字,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坐在书案后,依旧平静地翻阅着卷宗的少年。

(他做到了。

(他真的,把一柄悬在头顶的断头铡,变成了一级登天的云梯!

沈惟抬起头,从阿姊手中,接过了那张信纸。

他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激动。

仿佛,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帝,是个聪明人。

(他需要北伐的功绩,来坐稳他的龙椅。

(他也需要一把刀,来平衡汤询的权势。

(一个愿意‘亏本’为国分忧,还不沾兵权,只做后勤的忠臣,他没有理由拒绝。

沈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断了我的财路,却送给了我一条合法的‘铁’路。

(这笔买卖,他亏得,恐怕要三天睡不着觉了。

他将信纸,随手扔进了身旁的火盆里。

火苗升腾,将那“龙心大悦”的四个字,吞噬殆尽。

“阿姊。”

“在。”

“传令鲁通、秦老头,让他们把炉子都烧起来。告诉他们,接下来,会有用不完的上等蜀铁,让他们放开手脚干。”

“是!”

“传令韩诚,让他从风骨营里,挑出最精干的五十人,即刻启程,前往蜀中,打通沿途关节,建立第一批驿站。”

“是!”

“传令风九爷,让他把‘火神’的零售价,再往上提一成。告诉临安的富商们,朝廷军购,原料紧张,欲购从速。”

“是!”

一道道命令,从沈惟的口中,清晰而冷静地发出。

沈妤一一记下,心中的激荡,慢慢平复,取而代重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全局的沉稳。

鬼宅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沉寂了数日之后,伴随着这场秋雨,再次,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整个临安府,都将因为这些命令,而再次暗流涌动。

夜,深了。

雨,停了。

喧嚣散去,整个鬼宅,都陷入了沉睡。

只有沈惟的书房,还亮着一豆灯火。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批阅文件。

他只是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那轮被雨水洗过的,清冷的月亮。

万籁俱寂。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清晰可闻。

胜利的喜悦,早已退潮。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

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意。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副摊开的大宋疆域图上。

从临安到蜀中大邑,那条用朱笔画出的红线,蜿蜒曲折,跨越了千山万水。

(这不是游戏里的行军路线。

(这条线上,每一个点,都意味着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

(意味着无数的变数,和风险。

(韩诚他们,会遇到山匪吗?会遇到不配合的地方官吏吗?会生病吗?

(鲁通他们的炉子,能承受住连续不断的冶炼吗?工匠们的身体,吃得消吗?

(他今日的“龙心大悦”,明日,会不会就变成猜忌的毒酒?

一个又一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忽然觉得,好累。

他抬起头,看着那轮明月。

一样的月亮。

和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一模一样。

(那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高楼上的霓虹灯,应该亮了吧。

(地铁里,应该还是挤满了下班的人群。

(外卖小哥,应该还在车流中穿梭。

一瞬间,一股汹涌的乡愁,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

他想念那个世界的空气,想念那里的声音,想念那些触手可及的,钢铁与水泥的冰冷质感。

他想回家。

哪怕,只回去看一眼。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但他知道,回不去了。

从他决定走上这条路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他的身后,是阿姊,是风骨营,是鬼手鲁,是无数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的人。

他不能退。

也退无可退。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软弱,强行压回了心底。

就在这时。

“笃,笃。”

一阵轻缓而规律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起。

沈惟睁开眼。

他知道是谁。

除了那个人,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他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廊下的阴影里,站着那道铁塔般的身影。

是邢力。

他没有穿那身洗得发白的劲装,而是换上了一套禁军的软甲,腰间挎着刀。

他不像是一个监军,更像一个,准备出征的武将。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份用粗布包裹的,名册。

沈惟接过来,打开。

借着屋内的灯火,他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徐三。

李四。

整整六十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按着一个,鲜红的,刺眼的,血手印。

这是……那群从飞狐口来的“冤民”。

沈惟抬起头,看向邢力。

邢力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们,听说了您要派人去蜀中。”

“他们请命。”

邢力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让沈惟瞳孔猛然收缩的话。

“他们表示,愿为前驱,死不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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