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墙的日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泛黄的旧报纸。迪卡拉底抱着个铁皮饼干盒走进来,盒盖没盖严,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糖纸。“今天咱们聊个总说‘你其实不是你’的人,”他把盒子往讲台上一放,糖纸窸窣作响,“休谟——这人说‘自我就是一束知觉的集合’,听着绕,说白了就是:你以为的‘自己’,不过是一堆零碎的念头、感觉,串不起来的。”
马克正用橡皮擦掉笔记本上的名字,闻言停了手:“这不对啊,我昨天的我,今天的我,不都是一个人吗?我记得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枣,记得上周考砸了,这些不都串着吗?”
“串在哪儿呢?”苏拉从饼干盒里抽出张皱巴巴的橘子糖纸,对着光看,“就像你把这些糖纸一张张叠起来,看着是一沓,可哪张跟哪张也没粘在一块儿。休谟说,‘自我’就像这沓糖纸,你以为有根线串着,其实仔细找找,根本没那根线。”
迪卡拉底把盒子里的糖纸全倒出来,摊了一讲台,红的、绿的、印着小熊的、画着花朵的,乱糟糟的。“休谟总爱琢磨‘记忆’。他说你觉得‘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是一个人,全靠记忆勾着。可记忆这东西靠不住,就像你记着偷枣子,说不定记混了,其实是你表哥摘的?就像这些糖纸,你以为是按顺序叠的,其实早就被风吹得乱了套。”
马克忽然摸了摸后脑勺:“那我要是得了失忆症,啥都不记得了,我就不是我了?”
“休谟会说,差不多。”迪卡拉底捡起张印着老虎的糖纸,“就像村里的老磨坊,先是换了新轮子,又换了新磨盘,最后连地基都翻新了,你还能说它是原来的老磨坊吗?人也一样,小时候爱吃糖,长大了怕蛀牙;昨天还讨厌香菜,今天忽然觉得香——这些想法、感觉天天变,哪有个固定的‘我’?”
苏拉把糖纸一张张叠成小方块,叠到第五张时忽然笑了:“可我妈总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倔’。我现在也觉得自己倔,这不是没变吗?”
“那是你以为没变。”迪卡拉底把叠好的糖纸方块摞起来,“你小时候倔,是为了抢玩具;现在倔,是为了坚持自己的想法,根本不是一回事。就像这糖纸,看着都是方块,有的厚有的薄,有的亮有的暗。休谟说,咱们总爱给自己编个‘故事’,说‘我就是这样的人’,其实不过是把零碎的片段硬凑成了完整的戏。”
马克想起去年和同桌吵架,气得说“再也不理你了”,结果第二天就和好了。“那我昨天还讨厌他,今天又喜欢他,我是不是成了两面派?”
“不是两面派,是你本来就不是‘一面’的。”迪卡拉底把糖纸方块扒拉散,“就像集市上的杂货摊,既有甜的糖,也有辣的酱,你不能说摊儿是甜的,也不能说它是辣的。人也一样,有高兴的时候,有生气的时候,有勇敢的时候,有胆小的时候,这些都是‘你’,又都不全是‘你’。”
苏拉忽然从兜里掏出颗薄荷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连着的。就像我吃这糖,从剥开纸到尝到凉丝丝的味,一步都没断啊。”
“那是因为你没细想。”迪卡拉底指着窗外的云,“你看那朵云,刚才像匹马,现在像朵花,你觉得它还是那朵云,其实早就换了形状、换了水汽。休谟说的‘断裂’,就藏在这慢慢的变化里。你感觉不到断,是因为变得太慢,就像头发长了,你天天瞅着,不觉着,等过了半年一剪,才惊觉‘咋长这么长了’。”
马克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糖葫芦,串着好几个小人:“那就算是一串珠子,没线串着,拎起来不就散了?可我没散啊,还好好坐着呢。”
“这就是最妙的地方。”迪卡拉底把糖纸重新塞进铁皮盒,“休谟也说不清为啥没散,他只说‘别瞎琢磨那根线了,承认自己就是堆珠子,也挺好’。就像村里的戏班子,今天你演小生,明天他演花旦,没人是固定的角儿,可戏照样能唱下去。”
风又起了,后墙的日历“哗啦”翻了一页。苏拉把薄荷糖纸叠成小船,放在窗台上:“我奶奶总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趟河,一步一个脚印’。按休谟的说法,脚印是真的,可趟河的人,每一步都在变?”
迪卡拉底盖好铁皮盒,糖纸的窸窣声没了。“其实啊,认不认‘断裂’不重要,重要的是别被‘我就该这样’捆住。就像这些糖纸,既能叠方块,也能折小船,变着花样玩,才有意思。”
阳光透过窗棂,在讲台上投下格子,铁皮盒的影子落在格子里,像块没拼完的拼图。马克忽然在糖葫芦串的每个小人脸上都画了不同的表情,苏拉的薄荷糖纸船在窗台上轻轻晃,好像随时要漂向哪里。
有些道理就像没串线的珠子,看着散,可捡起来掂量掂量,倒比攥着根看不见的线更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