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从元军阵中爆发出来,原本因前几日攻城小挫而略显低落的士气,被脱脱这一箭重新点燃,沸腾如火。
脱脱面无表情地放下弓,走下巢车,目光扫过身边一众因兴奋而面色潮红的将领。
箭落汉旗,他要的正是凭借个人的胆略和勇武,快速激发全军的胆气。
随后的攻城战,则展现了出他作为军事统帅的冷酷与高效
脱脱没有因士气高涨和个人威望,就强令麾下将士用血肉之躯蚁附攻城——徐州只是此番南征的第一站,若在此处就折损过多精锐,后续将难以为继。
他的手段,更加残酷,也更加有效。
“驱民夫上前,吸引贼军箭矢!”
脱脱的命令被层层传达下去。很快,这几日里从徐州周边村镇掳掠来的数千民夫,便在元军刀枪的威逼下,哭嚎着、哀求着,被驱赶冲向城墙前。
他们衣衫褴缕,手中仅有锄头、草袋、钩绳等简单的填壕破障工具,顶多装备一块薄木板、锅盖等物充作防护器材,形成一道绝望的人潮,涌向死亡。
城头上,守军军官嘶哑的号令声、士兵们拉紧弓弦的吱嘎声、以及面对同胞冲击时那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放箭!不能让他们破坏拒马和羊马墙!”
汉军此前数次迁徙徐州百姓南下,就是为了防止元军利用百姓填壕攻城,这些人此前东躲西藏,此刻被元军驱使攻城,就不能怪守军无情了。
箭雨泼洒而下,缺乏防护装具和技巧的民夫顿时倒下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后续的民夫却在元军的驱赶下,硬着头皮向前猛冲。
徐州快要被石山搬空,元军忙活了好几天,才收拢到三千多民夫,脱脱当然不会只是把他们当做消耗守军体力和守城物资的活靶子,不仅允许民夫携带防护器材,还安排有后招。
元军战兵藏身于巨大的橹盾和坚固的楯车之后,缓缓逼近城墙。直到进入最佳射程,才在军官一声令下,齐齐抛射出一片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罩向城头,对守军进行火力压制。
“举盾!举盾!”
城头立时传来军官声嘶力竭的呼喊。箭矢撞击在包铁木盾上,发出“夺夺夺”的闷响,间或夹杂着士兵中箭后的闷哼。
这场不对称的消耗战持续了不到三个时辰。
元军在付出了两千三百馀名民夫和百馀名战兵的性命后,终于强行开辟出三条宽达数丈直通护城河的攻城信道。
脱脱虽是首次统率十万大军,却深谙用兵之道,并没有让麾下兵马一拥而上,而是以河南乡勇-腹里元军-高丽、辽阳精锐的串行,命各部精选敢战勇士,轮番推着攻城器械抵近城墙展开猛攻。
如此,来自不同地域、装备和战力各异的部队,对守军发起一轮强过一轮的打击。
河南乡勇们喊着号子,推着沉重的壕车、楯车、攻城槌等器械,在弓弩手的掩护下抵近城墙,破坏墙下剩馀的防御设施;
紧随其后的腹里元军则更加训练有素,刀盾手扛着云梯,直冲城下,试图先登破城;
而当高丽和辽阳的精锐弓箭手方阵压上时,泼洒向城头的箭矢更是密集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这种车轮战法,能在确保各部伤亡都不会太大的前提下,维持其进攻锐气,意在用持续不断的输出压力,折磨守军的神经,消耗他们的体力,最终摧垮他们的意志。
但城头上汉军的抵抗,却顽强得超乎元军将领们的预料。
殷从道从军二十馀载,历经多次血战,经验老道,早已洞悉了脱脱的意图。
他若是要长期据守徐州,面对元军优势兵力轮番强攻,既要避免伤亡过大导致士气崩溃,又要合理使用城防物资,还真没太好的办法,但他早就做好了打完就撤的准备,自是没有这些顾虑。
除了必要的预备队,他麾下主力战兵分成三批,与元军的进攻串行咬合在一起。当一波元军攻势稍歇,换防的间隙,城头上的守军也恰好完成了一次轮换。
新上城的汉军士兵精神饱满,弓弩齐发,滚石擂木如雨点般砸下,烧沸的金汁和火油更是让城墙脚下化作一片焦热的地狱。
元军虽然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但受限于攻城正面狭窄,无法完全展开。
他们一连发起了数次凶猛的进攻,却只在城下丢下了近五百具尸体,始终没能让一名士兵成功登上徐州那高三丈有馀的城墙。
不过,脱脱本就没想过依靠兵力优势强行破城。
就在各部轮番攻城,将守军注意力牢牢吸引在城下时,数十门被油布复盖的攻城器械被缓缓推到了阵前。掀开油布,露出了黑沉沉的炮身——正是脱脱寄予厚望的新式火器火炮!
脱脱亲自看过火炮试射,当然知道火炮动静虽大威力也不俗,但对宽达数丈的城墙毁伤效果其实很有限,短时间内想要轰塌一座路治的城墙是何等困难。
但他更知道,眼前的徐州早已不是昔日的坚城。
去年,元军动用襄阳炮日夜不停地轰击了月馀时间,城墙主体早已结构松动,破损不堪。
战后徐州人力物力不足,殷从道只能组织民夫以石灰混合黏土砖石,在残破处草草抹了一层“泥膜”而已,以防止破败不堪的城墙雨水冲刷导致垮塌,其防御能力,十不存一。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猛然响起,打破了战场上短暂的沉寂。实心的铁弹丸在极近的距离上,带着死亡的呼啸,狠狠砸向残破的城墙。
几乎每一发命中,都会激起一片烟尘,崩飞大量早已松动的城砖,或者砸落一片用以修补的灰浆面料,露出里面酥松的夯土芯。
元军打几炮就换一段城墙继续射击,试探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在南城墙靠东位置轰开城墙“泥膜”后,发现了一处尤为如同蜈蚣般蜿蜒的明显裂痕。
“所有火炮,轰击此处!”元军炮营千户兴奋地大吼。
一时间,元军所有火炮都调整了射角,密集地倾泻在那道裂痕及其周围。砖石碎裂的“咔嚓”声不绝于耳,裂痕在火炮持续轰击中,不断扩大和蔓延。
元军仿制的火炮因未解决炮膛气密性和火药比率等难题,射程很近,须得将发射阵地设置在离城墙很近的位置,才能有效发挥威力,脱脱乃派出大量弓弩手,轮换对其进行防护。
殷从道在亲兵的护卫下,冒险来到南城墙督战,看着元军火炮造成的破坏,立即组织弓弩手射杀元军炮手,却受到元军的坚决反击,仅射杀一名炮手,本方就倒下了四五个。
他赶紧放弃这种极伤士气的对射,他仔细观察了将近一个时辰,评估火炮的实际毁伤效率——威力虽令人心惊,但照这个速度,想要彻底轰塌这段城墙,至少还需要两三天时间。
“鞑子弓弩手防备森严,徒增伤亡。南城守军注意防护炮弹直射,以监视为主。咱们的箭矢,要留到更关键的时候。”
脱脱却很满意火炮的实战表现,接近酉时,见被集火轰击处的城砖大面积脱落,表面坑坑洼洼,裂痕明显比上午扩大了不少,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他知道火炮的真实威力,仅能用之摧毁徐州这种本就残破的城墙,但他更需要的是这种火器“无坚不摧”的声势,来提振军心。当即夸大了其威力,笑道:
“大元拥有如此破城神器,何愁坚城不破?”
自各地乱民蜂起后,元军最怕的就是攻城战,不仅要承受极大的伤亡,还容易久攻不破挫伤士气,然后一不小心就被起义军击败。
惯常的做法是长期围城,使城中断粮无力反击后再攻城。
因而,一些不知内情的元将见火炮轰击大半日,便能对徐州城墙造成如此恐怖的毁伤,顿时对此番南征之战更有信心,纷纷激动地附和起来:
“太师神器在手,定能杀光这些不知死活的汉儿!”
“长生天护佑!太师英明神武,我大元中兴有望!”
“太师用兵如神,依末将看,最多三五日,便可攻破徐州!俺们这个月就能平定伪周,下个月再渡江灭了伪汉,俺们定能赶回大都过春节!”
……
听着这些乐观到有些盲目的议论,脱脱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
有火炮这种威力巨大的新式火器,他确实有信心快速攻下残破的徐州,进而趁胜席卷立足未稳的张士诚,在年前解决淮东战事。
至于再接再厉去灭掉石山?他则是没有半点兴趣。
并不是说石山已强大到不可战胜,连脱脱都不愿与其正面作战,而是战争自有其内在规律,违背规律必遭反噬。
徐寿辉、刘福通二人初起事时,是何等弱小?
若非元廷仓惶调兵遣将,导致各地防务空虚,统兵将帅又轻敌冒进,被其屡屡以少胜多,积累了声势,取得了大量军械物资,以至于越打越强,又如何会有今日烽火遍地的局面?
直到伪宋大军搅乱江南攻破杭州之后,元廷才吸取教训,调动数十万大军,步步为营,围追堵截了一年多,才勉强将其扑灭。
随后立即开启对付伪汉的围剿,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岂能重蹈复辙?
更何况,脱脱此番南征的目的是稳定朝局,进而是稳定整个大元,而非拥兵自重谋夺天下,他是宰执天下的太师、左丞相,其“主阵地”始终在朝堂,而非一般将帅可为的前线。
不然的话,他就直接赶往江南统帅诸行省兵马,而不会由大都直接出兵徐州——由卜颜帖木儿协调的江浙、湖广、江西三行省元军总数愈二十万,才是此番南征“百万大军”的真正主力。
剿灭根基浅薄盘踞淮东的伪周,可以也必须要速战速决。
但围剿已经基业小成、根深蒂固的伪汉,则必须调动绝对优势兵力,稳扎稳打,逐步压缩其生存空间。那将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没有一年半载,根本看不到尽头。
而脱脱此刻正深陷朝堂政斗的旋涡中心,哈麻等人的谗言如同毒箭,时刻瞄准着他的后背。他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不敢也不能长期远离大都那个权力的角斗场。
他计划只待解决了张士诚,稳定了东南大局,取得足够的政治声望后,就要立刻交出前线兵权,火速返回大都。
最多,顺势拿下平江路(苏州),江南战事自有卜颜帖木儿等人操心,脱脱是真不能再在江南多耗时间了。
实际上,在与皇帝单独奏对时,他就明确阐明了自己的战略。
但这些关乎朝局大势的深层考量,自然不能对这群渴望军功的前线将领明言。见众人士气已被调动起来,脱脱抚须颔首,顺势下令:
“军心可用!天色已晚,今日就此收兵。诸部严守营地,养精蓄锐,明日辰时,再行攻城!”
他的目光扫过众将,最后落在一人身上:
“王元帅!”
此“王元帅”正是去年随答儿麻失里兵败徐州的王宣,因兵败后收拢的溃兵最多,事后不但没有受到元廷追责,还为其补充了部分军械,脱脱此番决定炮轰徐州城墙,也是根据他提供的情报。
王宣见脱脱单独点自己的名,心知必有要务,连忙越众而出,抱拳躬身:
“末将在!”
“今夜,火炮不可停止轰击!你部大营本就设在城南,护卫炮阵之责,便交由你了。”
此番随脱脱出征,王宣早憋着一股雪耻的劲头,闻言毫不尤豫,慨然应诺:
“末将今夜亲自坐镇阵地!贼子若敢出城夜袭,保管让他们来得去不得,有来无回!”
徐州城头。
看着元军大队人马如同退潮般撤回连绵的营寨,只留下南面那断断续续、却扰人心神的炮声,殷从道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略微松弛了一些。
今日,总算是守住了。
他正准备召集麾下将领,安排夜间守城轮值和敲定明日突围计划,就听身旁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
“将军,鞑子大队都回窝了,就南边还在那儿有一炮没一炮地放,吵死个人!要不要今夜让俺带一队弟兄,摸出去踹了他们的炮阵?”
请命的正是部将周显。他是合肥人,性格沉稳,是殷从道麾下的老人了。
殷从道回头,看着周显那跃跃欲试却又带着一丝试探的眼神,心中顿时明了。这厮哪里是真想去踹营,分明是担心自己改变主意!
战前,他曾向众将明确承诺,只守徐州五日,为芝麻李等人转移争取时间。
如今五日之期已满,元军却围得铁桶一般,还动用了火炮攻城,周显这是怕自己为了“保全名节”或者“心存侥幸”,下令死守到底,让大家全都葬送在这里。
“必须立刻打消他们的疑虑,稳定军心!”殷从道瞬间做出了判断。
他的脸上露出形势尽在掌握的笑容,拍了拍周显的肩膀,骂道:
“踹什么营?鞑子巴不得我们出去呢!今晚都给咱把精神养足了,刀子磨快了!”
他环视众人,目光炯炯,高声道:
“诸位弟兄,五日之约已经完成,我等为大军争取了宝贵时间!徐州一城一地之得失,已经无关此战大局!我等弟兄的性命,才是将来驱除胡虏的根本!”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定,下令道:
“今夜除必要哨探,全军饱食安寝!明日拂晓,按原定计划,突围!”
“是!”
周显等人闻言,眼中疑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而又充满战意的光芒,齐声轰然应诺。声音虽然压抑,却透着一股破笼而出的决绝。
殷从道转身,再次望向城外那连绵无尽的元营灯火,以及南面不时闪起的炮口焰光,心中一片清明。
“脱脱,你想要的徐州城,明日,殷某便‘送’给你。只是不知道,这份‘大礼’,你接不接得安稳!”
……
ps:今天本来应该写完徐州之战,明天就转到江南剧情,但事情太多,实在忙不过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