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喧闹声被夜色一寸寸吞没。
顾晟仰卧在床,目光钉在天花板那片洇开的水渍上。
睡意全无——
那幅画面如同烙印般灼在眼底。
列车上的特殊个体太反常了。
与其说是袭击,不如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传话。
那双通过幻象与他对视的眼睛,那些缠绕巨躯的锁链,都在传递某个危险的邀请。
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入死寂的空气里。
“学长也睡不着?”
霍提雅的声音从隔壁床传来,银发在枕上铺开如月光。
顾晟点亮终端,冷蓝的荧光刺破黑暗:
【02:34】
“这个点还不睡。”
他指尖划过屏幕:“是想预支明天的能量份额?”
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挲的细响。
霍提雅侧过身,几缕银发垂落床沿:“有段时间没能真正入睡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都快忘了沉睡是什么滋味。”
这句话在黑暗中缓缓晕开,或许话里还藏着另一层意味——
是否因为即将到来的长眠,才格外贪恋此刻的清醒?
顾晟蓦地转头。
赤色瞳孔泛起微光,与她的银眸在黑暗中相撞。
她忽然牵起唇角。
“学长。”
那声音压得更低:“我看起来很脆弱吗?”
“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顾晟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许久。
他闭了闭眼:“抱歉。”
空气凝固了几秒。
终端的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将两人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霍提雅没有出声。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角,又缓缓松开。
“学长。”
她的声音终于浮起,比方才更轻:“为什么现在的你这么温柔?”
顾晟的指尖在终端边缘微微收紧。
“明明”
霍提雅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需要这么对我的。”
她攥紧指节,被单褶皱深深陷落,又缓慢回弹——
如同某句被咽回胸腔的话语。
顾晟望着她的背影。
被单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
不知是谁彻夜未眠,亦或是这边境小城的黎明来得格外早。
总之,当窗外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地刺破雾霭时,两人都已穿戴整齐。
“你家以前是做什么的?”
顾晟坐在窗边的硬木椅上,指腹在终端冰凉的屏幕上滑动。
“如果要找的话,你有什么头绪?”
霍提雅站在镜前,银发如流水般从指间滑落。
“学长比我还乐观呢。”
她唇角微扬:“厄德悉坎最大的军火供应商。”
——她似乎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不得了的事。
顾晟的手指在终端上顿了一瞬,抬眼看向她。
那如今厄德悉坎这情况
要找到她家人
他嘴角微微抽动,最终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想象不到——”
“你和军火供应商能扯上关系。”
确实,谁能想到——
一个在实验室里摆弄培养皿、计算数据的研究员,血管里会流着军火贩子的血?
顾晟抬手,指节抵住眉心,轻轻揉了揉。
说实话,做军火供应的
仇家绝对不少。
——更别说,是在厄德悉坎这种地方。
如今时过境迁,他们的下场几乎不需要猜测。
要么死在某个阴暗的巷子里,要么早已销声匿迹,连骨头都被这座城市的钢铁齿轮碾碎。
“你早就知道到了?”
顾晟嘴角抽了抽,目光斜睨过去。
“嗯哼。”
霍提雅唇角微扬,银眸里浮着一层薄薄的笑意,像是早已看穿他的思绪。
“所以——”
她微微倾身,银发从肩头滑落,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弧光。
“学长想好怎么担任我的‘家人’了吗?”
顾晟沉默地注视着她。
此刻的她与昨夜判若两人——
那时站在陌生钢铁建筑前的单薄身影,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她的眼中再也找不到半分黯然,仿佛那个为故园消逝而伤神的女子从未存在过。
也许伤痛已被掩埋。
也许这本就是她期待的结果。
当牵挂不复存在,灵魂反而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所以接下来?”
无论如何,承诺既出,只能奉陪。
霍提雅转身走向门口,银发在背后轻轻摇曳。
“厄德悉坎有一个地方。”
“能看到很远的东西。”
顾晟眼皮直跳。
很远的东西?
“走吧,学长。”
————————
厄德悉坎紧贴着海岸线而建,灰白城墙在铅色天空下如同巨人遗骸。
当顾晟真正站在悬崖观测台上时,才明白,里强那句“海景要晚上看”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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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艰难地刺破云层,却在触及海面的瞬间——
被吞噬了。
这片海域像一面漆黑的镜子,拒绝一切光线的窥探。
白昼越亮,海面反而显得愈发幽暗。
银发被海风拂起,在灰暗的天色中划出几道冷冽的弧线。
顾晟指尖无意识地抵住观测台的护栏。
“海底有东西。”
声音被海风削得单薄。
“放心,学长,那现在并不是威胁。”
顺着霍提雅的目光望去,在吞噬一切光线的海面尽头,隐约可见一片模糊的轮廓。
那是彼岸的某处,被晨雾笼罩,如同记忆里褪色的剪影。
“那是哪?”
“我的来处。”
霍提雅的回答像一声叹息,消散在海风中。
顾晟默然。
他不明白,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她为何要带他来这个——
某种意义上的世界尽头。
是为了告别?
还是为了
观测台下方的海浪无声地拍打着礁石,没有飞溅的浪花,只有黑暗不断吞噬着黑暗。
“学长。”
她突然唤他。
顾晟转头。
“有没有过某个时刻”
霍提雅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真心实意地,喜欢过这个世界?”
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掠过观测台,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正在缓慢地转动某个尘封已久的锁孔。
他望着那片吞噬光明的海,喉结微微滚动。
“没有。”
两个字,掷地有声。
霍提雅轻笑一声。
“真巧。”
她转身倚在斑驳的栏杆上,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我也从未喜欢过。”
海雾悄然漫上观测台。
“但结束之前——”
她忽然侧过脸,银发被风贴在唇角:“我好想”
“去理解‘喜欢’这个命题。”
顾晟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记忆最深处生锈的锁孔。
异样的熟悉感如潮水般涌来,可理智却在否认——
他分明,应该是第一次听见。
指尖悬停在半空,只差毫厘便能触碰到那缕被海风拂乱在他颊边的银发。
观测台外,浓雾突然翻涌。
“等等——”
他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到潮湿的雾气。
栏杆、海面、银发,一切都在灰白的雾中溶解。
最后消失的,是她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世界归于虚无。
只剩下指尖残留的、转瞬即逝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