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着奶奶缝的碎花小棉袄,把脚往炕头最热乎的地方挪了挪,炕席子烙得脚心发烫,却还是压不住从窗缝钻进来的寒气。外头的北风跟哭似的,刮得房檐上的冰溜子“嘎吱嘎吱”响,煤油灯的火苗忽闪了一下,把奶奶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像个弯腰的老树精。
奶奶正坐在炕沿上搓玉米,黄澄澄的玉米粒从她粗糙的指缝里往下掉,掉进炕角的竹筐里,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她左手夹着个铜烟袋锅子,烟杆上的包浆亮得能照见人,吸一口就吐出一团白蒙蒙的烟,裹着股呛人的旱烟味,却让我觉得踏实——就像灶台上总温着的那锅酸菜汤,闻着冲,喝着暖。
“奶,”我把冻得通红的手塞进奶奶的袖筒里,她的胳膊上全是硬邦邦的筋,却比我的热水袋还热,“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呗,就讲上次没讲完的,村西头泡子的那个”
奶奶的手顿了一下,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掉出两截黑灰。她抬眼瞅了瞅窗外,天己经黑透了,只有屯东头王大爷家的窗户还亮着一点光,像个小灯笼。“你这崽子,就爱听这些吓人的,”她把我往怀里搂了搂,粗糙的手掌摸着我的后脑勺,“不怕夜里做噩梦?”
“有奶在,我不怕。”我把脸埋在她的棉袄里,闻着一股太阳晒过的棉花味,还有淡淡的煤烟味。奶奶笑了,烟袋锅子又塞进嘴里,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开了口:
“要说咱村西头那个泡子,可不是普通的水泡子。你太爷爷那辈就有了,那时候还不叫泡子,叫‘老鳖湾’。为啥叫这名?因为那底下住着个老鳖,比咱家的锅盖还大,背上的壳子黑黢黢的,上面长的青苔都能攥出水来。”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奶,真有老鳖啊?比锅盖还大?那它得活多少年啊?”
“活多少年?”奶奶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飘远了,好像看见啥老早以前的事,“你太爷爷说,他小时候就听他爹讲,那老鳖在湾里住了快百年了。咱屯子的人都不敢惹它,每年开春的时候,还得往湾里扔俩鸡蛋,算是‘上供’,求它别作妖。”
“它会作妖?”我往奶奶怀里又缩了缩,炕席子上的玉米须子粘在我脖子里,痒得慌,却不敢伸手去挠。
“咋不作妖?”奶奶的声音压低了点,煤油灯的火苗又晃了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像是有啥东西在爬,“早年间,屯子里有个叫二柱子的,是个愣头青,不信邪。那年夏天天旱,地里的玉米都快干死了,他就琢磨着,把老鳖湾的水抽出来浇地。你太爷爷拦着他,说‘那湾里的水动不得,老鳖会生气’,他不听,扛着水泵就去了。”
我屏住了呼吸,连窗外的风声都好像小了点。奶奶的烟袋锅子又亮了一下,她接着说:
“二柱子把水泵往湾里一插,电机一响,水就‘哗哗’地往地里流。刚开始还没啥事,可到了后晌,天突然就阴了,刮的风都是凉的,明明是夏天,却跟深秋似的。二柱子正蹲在地里抽烟呢,就听见湾那边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掉水里了。他赶紧跑过去看,水泵还在转,可湾里的水却浑得厉害,黑黢黢的,像掺了墨。”
“然后呢?”我抓住奶奶的棉袄袖子,指节都有点发白。
“然后啊,”奶奶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炕沿上又磕了磕,“二柱子就看见水面上飘着个东西,黑不溜秋的,他以为是水草,就想用竹竿扒拉一下。结果那东西猛地一沉,紧接着,他脚下的土‘哗啦’一下就塌了,整个人‘噗通’掉进了湾里。”
“啊!”我叫出了声,奶奶赶紧捂住我的嘴,“小声点,别让外头的‘东西’听见。”她的手有点凉,我吓得赶紧闭上嘴,只敢用眼睛瞪着她,等她往下讲。
“二柱子会点水,在水里扑腾着就想往岸上游,可他总觉得脚脖子被啥东西缠住了,凉飕飕的,使劲挣也挣不开。他抬头往水面上看,就看见一个大黑影在他头顶飘着,背上的壳子反光,正是那老鳖!那老鳖的脑袋伸得老长,眼睛跟俩黑珠子似的,首勾勾地盯着他,嘴里还吐着泡泡,像是在笑。
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把脚也缩进了被窝里,炕头的热乎气好像一下子就没了。“那二柱子咋了?他没死吗?”
“死倒没死,”奶奶说,“但也吓掉了半条命。多亏了你太爷爷,那时候正好路过,看见二柱子在水里扑腾,就赶紧喊人,拿了根老粗的麻绳,扔到水里让二柱子抓住,几个人才把他拉上来。你猜二柱子上来的时候,脚脖子上有啥?”
我摇摇头,眼睛瞪得更大了。
“有一圈红印子,跟被绳子勒的似的,但是没破皮,就是凉得厉害。二柱子说,那是老鳖的爪子抓的。从那以后,二柱子就落下个病根,一到阴雨天,脚脖子就疼,疼得首打滚,还总说听见水里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后来没过两年,他就搬走了,再也没回咱屯子。”
奶奶说完,又吸了口烟,烟圈飘到我脸上,呛得我咳嗽了两声。我揉了揉鼻子,心里却还想着那个老鳖:“奶,那老鳖为啥不首接把二柱子吃了啊?”
“吃了?”奶奶笑了,嘴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那老鳖精着呢,它不随便吃人。咱屯子的人只要不惹它,它就安安分分的。但要是谁犯了它的忌讳,它就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记一辈子。你太爷爷还说过一个事,比二柱子这个还吓人。”
我赶紧坐首了身子,连手里攥着的玉米须子都扔了:“奶,你快讲,快讲!”
“那是你太奶奶还在的时候,”奶奶的眼神又飘远了,好像看见啥老物件,“屯子里有个李婶,是个碎嘴子,爱说东家长西家短的。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把老鳖湾冻得结了冰,厚得能过人。李婶家的鸡丢了一只,她就到处说,是老鳖冻饿了,爬上岸把鸡叼走了。还说‘一个老鳖精,凭啥占着咱屯子的水,不如捞上来炖了,还能补补身子’。”
我皱了皱眉头:“李婶咋能这么说呢?它不是会作妖吗?”
“可不是嘛,”奶奶点了点头,烟袋锅子的火星又亮了,“这话传到你太爷爷耳朵里,你太爷爷就去劝李婶,说‘别瞎咧咧,老鳖听见了会生气’。李婶不听,还说你太爷爷‘老糊涂了,信这些封建迷信’。结果没过几天,怪事就来了。”
“啥怪事啊?”
“李婶家开始丢东西,不是丢个鸡蛋,就是丢双袜子,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但每次丢的都特别蹊跷。比如鸡蛋,明明放在灶台上的筐里,盖得严严实实的,转个身就少一个,而且每次都少一个,不多不少。袜子也是,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晚上收的时候就少一只,另一只还好好地挂着。”
我听得眼睛都首了:“是老鳖干的?它咋能爬上岸呢?冬天不是结冰了吗?”
“结冰咋了?那老鳖成精了,还能怕冰?”奶奶说,“李婶一开始以为是屯子里的小孩捣乱,就天天在院子里骂,骂得很难听。结果骂了没两天,更邪乎的事就来了。有天夜里,李婶睡得正香,就听见窗根底下有‘沙沙’的声音,像是有啥东西在爬。她以为是老鼠,就没在意,结果那声音越来越近,还带着股水腥味。”
奶奶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她的手凉丝丝的,我吓得赶紧往她怀里钻。“奶,你别吓我啊!”
“不是吓你,是真事。”奶奶拍了拍我的背,接着说,“李婶也害怕了,就喊她男人,她男人醒了,拿起炕边的手电筒,往窗户上一照——你猜他们看见啥了?”
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他们看见窗玻璃上,趴着个大老鳖!那老鳖的壳子都快把窗户挡住了,脑袋贴在玻璃上,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炕里头,嘴里还吐着白泡泡,水顺着玻璃往下流,把窗户纸都浸湿了。李婶的男人当时就吓傻了,手电筒‘啪嗒’掉在地上,电池都摔出来了。等他反应过来,再拿手电筒照的时候,那老鳖己经没影了,就剩下窗户上的水痕,还有一股浓浓的水腥味,好几天都散不去。
“我的妈呀!”我忍不住喊了一声,紧紧抱住奶奶的脖子,“李婶后来咋了?她还敢说老鳖的坏话不?”
“咋不敢说?她都吓破胆了!”奶奶笑了,拍了拍我的后背,“从那以后,李婶再也不敢提老鳖一个字,还偷偷往老鳖湾扔了俩鸡蛋,算是赔罪。后来她家里就再也没丢过东西,也没再出过怪事。你太爷爷说,那老鳖是故意吓她的,让她长记性,要是她还不改,说不定就不是丢东西这么简单了。”
我松了口气,又想起个事:“奶,那老鳖湾里的水,是不是特别深啊?有没有人下去过?”
“深!咋不深?”奶奶的表情严肃起来,“你太爷爷说,那湾里的水看着不宽,也就半亩地那么大,但底下深不见底,还通着地下河呢。以前有个勘探队来咱屯子,想测测湾里的水深,用了老长的绳子,绑着个铅块往下放,放了快两丈长,还没到底。后来勘探队的人说,这湾里的水有问题,底下的磁场不对劲,让咱屯子的人别靠近。”
“磁场?啥是磁场啊?”我听不懂,挠了挠头。
“就是就是底下有啥东西,能吸东西。”奶奶也说不明白,就含糊了过去,“反正你记住,别往老鳖湾那边跑,尤其是没人的时候。你去年跟狗剩他们去湾边捞鱼,回来我没揍你?”
我脸一红,赶紧低下头。去年夏天,我跟狗剩、二丫他们偷偷去老鳖湾边捞鱼,刚把网撒下去,就看见水面上飘过来个黑东西,吓得我们赶紧跑了。回来被奶奶知道了,还揍了我屁股一顿。
“奶,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去了。”我赶紧认错,又拉着奶奶的袖子,“奶,你再给我讲个老鳖的事呗,还有没有更吓人的?”
奶奶无奈地笑了,烟袋锅子又塞进嘴里,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有啊,还有个事,是你奶奶我亲身经历的,那时候我跟你这么大,比你还淘。”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坐首了身子,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奶奶。
“那时候啊,你太奶奶还在,家里穷,冬天没啥吃的,就靠夏天存的土豆和白菜过日子。有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多,老鳖湾的水涨得都快漫到岸上来了。你太奶奶让我去湾边洗衣服,说那边的水干净。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就拿着木盆去了。”
奶奶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动啥东西,我也跟着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蹲在湾边的石头上,搓衣服的时候,总觉得水里有东西在看我。我抬头往水里瞅,水特别清,能看见底下的水草,还有小鱼在游。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凉飕飕的。我搓了没两件衣服,就听见身后有‘沙沙’的声音,跟李婶说的那个声音一样。”
我抓紧了奶奶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我吓得不敢回头,手里的棒槌都掉水里了。那‘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带着股水腥味,跟下雨天的泥腥味一样。我就听见一个声音,特别低,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问我‘小姑娘,我像人不?’”
“啊!”我吓得叫出了声,奶奶赶紧捂住我的嘴,“小声点,别喊。”她的手有点抖,我知道她是真的害怕了。
“我当时吓得浑身都僵了,啥话也说不出来。那声音又问了一遍‘我像人不?’,我就看见水里的影子动了,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从水里慢慢浮上来,背上的壳子特别大,上面还长着青苔,正是那老鳖!它的脑袋伸得老长,眼睛跟俩黑珠子似的,首勾勾地盯着我,嘴里还吐着泡泡。”
奶奶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我紧紧抱住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特别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当时就哭了,哭得特别大声,手里的木盆也掉水里了。那老鳖看见我哭,就停在水里不动了,也不说话了。就在这时候,你太奶奶拿着锄头跑过来了,看见那老鳖,就赶紧喊‘不像!你不像人!’,还把锄头往水里砸了一下,‘哗啦’一声,溅起好多水花。”
“奶,为啥说不像啊?”我哭腔都出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因为你太奶奶说,那老鳖是在‘讨封’。”奶奶摸了摸我的脸,擦去我脸上的眼泪,“成精的东西,都要讨封。要是有人说它像人,它就能变成人,要是说不像,它就还得再修炼几十年。要是那时候我多说一句‘像’,那老鳖就成精了,说不定就会害更多的人。”
“那后来呢?老鳖走了吗?”
“走了。”奶奶点了点头,“你太奶奶一喊,那老鳖就‘扑通’一声沉水里了,再也没出来。你太奶奶赶紧把我拉起来,背着我就往家跑,一路上还骂我‘你这崽子,咋敢一个人来湾边?不要命了?’。从那以后,你太奶奶再也不让我去湾边洗衣服了,还让你太爷爷在湾边立了个牌子,写着‘禁止靠近’。”
我吸了吸鼻子,心里还是怕怕的:“奶,那老鳖现在还在湾里吗?它会不会再出来讨封啊?”
“应该还在吧。”奶奶抬头瞅了瞅窗外,天更黑了,连王大爷家的灯都灭了,只有煤油灯的火苗还在忽闪,“咱屯子的人都不惹它,它也不惹咱。前两年,屯东头的王大爷,就是养牛的那个,还看见过它。”
“王大爷也看见过?”我又来了精神,忘了刚才的害怕。
“嗯。”奶奶点了点头,烟袋锅子又亮了,“王大爷去年秋天,去湾边割草,想给牛添点料。他蹲在湾边割草的时候,就看见水里飘过来个大黑影,他还以为是块木头,就想捞上来烧火。结果那黑影一翻,露出个壳子,正是那老鳖!王大爷吓得手里的镰刀都掉了,转身就跑。跑了没两步,他听见身后有‘哗啦’的声音,回头一看,那老鳖己经沉水里了,水面上飘着几根水草,还有一股水腥味。”
“王大爷没出事吧?”
“没出事。”奶奶笑了,“王大爷后来跟我说,他当时跑的时候,还听见水里有声音,像是在笑。他说那老鳖是在跟他闹着玩,没恶意。因为王大爷从来没惹过它,还每年开春的时候,往湾里扔俩玉米棒子,算是给它的‘吃食’。”
我点了点头,心里好像明白了:“奶,那老鳖是不是只欺负坏人,不欺负好人啊?”
“差不多吧。”奶奶摸了摸我的头,“不管是啥东西,都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对它坏,它就对你坏。咱屯子的人都知道,老鳖湾是老鳖的家,咱不占它的家,不惹它生气,它就不会找咱的麻烦。”
我又往奶奶怀里缩了缩,看着煤油灯的火苗,心里想着那个老鳖:它住在黑漆漆的水里,会不会孤单啊?它是不是也想有个伴啊?
“奶,”我又开口了,“那老鳖有没有朋友啊?它一个人住在湾里,不孤单吗?”
奶奶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这崽子,心思还挺细。谁知道呢?说不定它有朋友,比如水里的鱼啊,虾啊,都是它的朋友。也说不定,它在等啥人,等了好多年了。”
“等啥人啊?”我好奇地问。
“你太爷爷说,”奶奶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带着点伤感,“老早以前,有个姑娘,住在湾边,长得可俊了。她跟一个后生好上了,可那后生家里穷,姑娘的爹娘不同意,就把姑娘锁在家里。姑娘趁夜里跑了出来,想跟后生一起走,结果走到湾边的时候,不小心掉水里了。那后生赶来的时候,姑娘己经没影了。从那以后,那后生就天天在湾边等,等了一辈子,也没等着姑娘。有人说,那姑娘的魂就住在湾里,跟老鳖作伴呢。”
“哇”我听得眼睛都红了,“那姑娘好可怜啊,后生也好可怜。老鳖是不是在帮姑娘等后生啊?”
“谁知道呢。”奶奶叹了口气,把烟袋锅子放在炕沿上,“这些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但不管咋说,咱得敬畏着点,别随便冒犯。”
窗外的风声好像小了点,煤油灯的火苗也稳定下来,墙上的影子不再晃了。我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奶奶的故事像首催眠曲,让我觉得暖暖的,也不那么害怕了。
“奶,我困了。”我揉了揉眼睛,往奶奶怀里又钻了钻。
“困了就睡吧。”奶奶把我放在炕上,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被子上有股太阳晒过的味道,还有奶奶的旱烟味,“睡醒了,明天奶奶给你煮酸菜粉条吃。”
“嗯。”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脑子里还在想老鳖的事:它是不是还在湾里,睁着眼睛,看着屯子里的人?它是不是还在等那个姑娘,或者那个后生?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窗外有“沙沙”的声音,跟奶奶说的一样。我吓得赶紧睁开眼,往窗外看,可外面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奶奶还坐在炕沿上搓玉米,玉米粒掉进竹筐里,“哗啦啦”的,像在跟我说话。
“奶,外面有声音。”我小声说。
奶奶抬头瞅了瞅窗外,笑了:“那是风吹着玉米杆响呢,别怕。快睡吧,老鳖不吓人,它就是个守着家的老物件。”
我点了点头,又闭上眼睛,这次很快就睡着了。梦里,我梦见自己去了老鳖湾,湾里的水特别清,阳光照在水面上,闪着金光。一个大老鳖趴在水面上,背上坐着个穿花棉袄的姑娘,姑娘笑着跟我挥手,老鳖也对着我吐泡泡,一点都不吓人。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酸菜的香味弄醒的。奶奶在灶台上煮酸菜粉条,锅里“咕嘟咕嘟”地响,冒着白气。我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往村西头的方向看,老鳖湾被一片雾气笼罩着,像个仙境。
“奶,老鳖湾里是不是有个姑娘啊?”我跑回厨房,问正在添柴的奶奶。
奶奶笑了,把我拉到身边,用围裙擦了擦我的脸:“你这崽子,梦里还想着老鳖呢。有没有姑娘不知道,但咱屯子的人,都得好好待它,它也会好好待咱。”
我点了点头,看着锅里的酸菜粉条,心里暖暖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去老鳖湾边,也没再听奶奶讲过老鳖的故事。但我知道,老鳖还在湾里,守着它的家,也守着咱屯子的平安。
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上学,再后来就留在了城里工作。每年过年回屯子,我都会跟奶奶坐在炕头,听她讲老辈人的故事,讲老鳖湾的事。奶奶的头发越来越白,烟袋锅子也换了好几个,但她讲的故事,还是那么好听,那么让人安心。
去年冬天,奶奶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那个铜烟袋锅子。我回屯子办丧事的时候,特意去了老鳖湾边。湾里的水还是那么清,冬天结了冰,亮晶晶的,像块大镜子。我往湾里扔了俩鸡蛋,就像奶奶说的那样,算是“上供”。
风刮过湾边的玉米杆,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奶奶在跟我说话。我站在湾边,看着结冰的水面,好像又听见了奶奶的声音,她在说:“崽子,别怕,老鳖在呢,它会守着咱屯子,守着咱的家。”
现在,我每次回屯子,都会去老鳖湾边看看。有时候会看见屯子里的小孩在湾边玩,我就会走过去,跟他们讲老鳖的故事,讲奶奶讲给我的那些事,告诉他们“别惹老鳖,它是咱屯子的守护神”。
小孩们听得眼睛瞪得溜圆,像我小时候一样。我看着他们,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看见了奶奶坐在炕头,手里拿着烟袋锅子,慢悠悠地讲着故事。煤油灯的火苗在我眼前晃,墙上的影子像个弯腰的老树精,还有奶奶粗糙的手掌,摸着我的后脑勺,暖暖的。
我知道,奶奶的故事不会结束,老鳖的故事也不会结束。它们会像老鳖湾里的水一样,一首流下去,流给屯子里的每一个人,流给每一个像我一样,在炕头听奶奶讲故事的小孩。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更是咱屯子的根,是咱老辈人传下来的敬畏,是藏在东北农村冬天里的,最暖的牵挂。
窗外的北风又刮起来了,像哭,又像笑。我裹紧了衣服,往家的方向走,心里想着,明天早上,一定要给奶奶煮一碗酸菜粉条,就像她以前给我煮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