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虚假的王旗

钱卫东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强行安置在祭坛上的泥塑神像。

夜风吹透了他单薄的干部服，寒意刺入骨髓，可他感觉不到冷。

他只觉得荒谬，一种巨大的、超乎现实的荒谬感将他整个人包裹，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就在几分钟前，他还是一个惶惶不可终日、前来试图扑灭火灾的仓库主任。

而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被几十名工人用狂热目光仰视的、亲临一线监督指导的“上级领导”。

这面被江卫国强行竖起的王旗，将他高高地架在火上炙烤。

他看见江卫国向他走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热忱”的微笑。

孟山紧随其后，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滚烫的、飘着姜味的红糖水，正冒着袅袅白汽。

“钱主任，您看，工人们的干劲儿多足啊！”

江卫国的声音洪亮，恰好能让周围一圈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天寒地冻的，您还连夜赶来给我们鼓劲，我们远征工厂全体上下，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他接过孟山递来的茶缸，恭敬地、用双手捧着，递到了钱卫东的面前。

那份滚烫的温度透过搪瓷传递到钱卫东冰冷的手指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可当他迎上江卫国那双平静无波却暗藏锋芒的眼睛时，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他不能拒绝。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接过这杯茶，就等于接过了这个被强加的身份。

“应该的，应该的”

钱卫东的嘴唇干涩地蠕动着，挤出几个比哭还难听的音节。

他端着茶缸，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洒出来一些，烫得他手背生疼，可这点疼痛与内心的煎熬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江卫国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窘迫，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带到那巨大的地基坑边，指着那台正发出雄浑咆哮的钢铁巨兽，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您看，‘功勋五四’号，在咱们路总工的手里，简直是活了过来！这效率，这力量，绝对不输给任何一台新机器！”

他侧过头，对着钱卫东笑道，“钱主任，您是行家，要不您也上去说两句？给大伙儿再加把劲！”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钱卫东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让他说话？

他能说什么？

说“同志们辛苦了”？

还是说“你们这是在找死”？

他看着江卫国那张含笑的脸，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作杀人不见血。

这个男人的手段，根本不是他这种在机关里混日子的人所能想象的。

他不是在逼迫，他是在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将绞索一圈一圈地套上你的脖子，然后微笑着问你，尺寸合不合适。

钱卫东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他知道，自己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恐怕就走不出这个工厂的大门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咳同志们！”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地喊道，“大家辛苦了！”

工地上嘈杂的声音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领导”。

被这么多双淳朴而炽热的眼睛盯着，钱卫东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硬着头皮，将江卫国刚才的话，用自己的语言笨拙地复述了一遍。

“时间紧，任务重。局里局里很关心你们的进度。希望大家发扬精神，克服困难，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话音落下，工地上静默了两秒。

紧接着，不知是谁带头，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声！

“好！”

“有领导支持，咱们干劲更足了！”

这山呼海啸般的回应，让钱卫东一阵眩晕。

他看着那些重新埋头苦干、甚至比之前更加卖力的工人们，心中五味杂陈。

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却收获了最真诚的信任。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与刺激。

江卫国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看，这样多好。”

钱卫东苦涩地笑了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被彻底绑上了这辆疯狂的战车，除了跟着它一路冲向未知的前方，别无选择。

然而，命运的剧本，从来不会让主角一帆风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有了“领导”的督战，胜利的终点已经遥遥在望时，一声刺耳的、令人心悸的金属断裂声，猛地撕裂了引擎的轰鸣！

“砰！”

那声音，像是巨人的筋骨被硬生生折断。

正在挥舞着巨臂的挖掘机，动作猛然一滞。

那重达数吨的铲斗，在挖起一斗碎石，即将甩出的半空中，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无力地垂了下去！

紧接着，一股高压液压油如同血箭般，从动臂根部的一个关节处喷射而出，在空中弥漫开一片油雾。

机器，停了。

那颗刚刚还在强劲跳动着的钢铁心脏，虽然仍在轰鸣，但它的四肢，却瘫痪了。

整个工地，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怎么回事？”

孟山第一个冲了过去。

路承舟早已脸色煞白地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他甚至顾不上去擦脸上被溅到的油点，疯了一般冲到故障点，不顾那尚在滴漏的滚烫液压油，伸手就摸了上去。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

“主销轴断了。”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狠狠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主销轴，那是连接动臂与机身的核心承重部件，是整台挖掘机力量的传导中枢。

连续两天两夜的高强度、甚至是粗暴的作业，尤其是在撬动和砸碎岩石时承受的巨大冲击力，终于让这个本就存在金属疲劳的脆弱部件，走到了寿命的尽头。

“能能修吗？”

一名技工颤抖着问道。

路承舟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了下去。

“这是特种钢，需要专门的模具锻造，然后进行高频淬火处理。我们我们这里连车床都没有，更别说锻造和热处理设备了。别说修，我们连造一个一模一样的都做不到。”

他的话，宣判了这台钢铁巨兽的死刑。

也宣判了远征工厂这场豪赌的死刑。

绝望，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工人们看着那台瘫痪的机器，又看了看那片只完成了一大半的地基，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被这盆冰冷的现实之水，彻底浇灭。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江卫国缓缓走了过来。

他没有去看那断裂的销轴，也没有去安慰任何人。

他只是走到路承舟的面前，看着这个几乎要被挫败感击垮的年轻人，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问道：“没有它，我们就挖不了地了，是吗？”

路承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用手挖。”

江卫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用铁锹挖，用镐头刨，用我们的手，把剩下的工程啃完！”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失魂落魄的工人，目光如电，声如洪钟。

“机器会坏，但人的精神不能垮！天，还没塌下来！”

说罢，他弯下腰，从地上抄起一把铁锹，第一个，走向了那片未完工的深坑。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极长，孤独，却又充满了无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