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万春整理了一下靛蓝首裰的领口,确保没有褶皱后。手臂一抬,那件脱下的竹青长衫被他熟练地团了团,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则探入怀中,掏出了云纹面具。
深吸一口气,喻万春不再迟疑,抬腿便朝着与来时路完全相反的另一个巷口快步走去。
巷子很短,尽头的光亮迅速扩大。就在他即将一步跨出阴影、重新融入主街人潮的前一刹那,他猛地抬手!
那由他自己打造的云纹面具,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一声,严丝合缝地扣在了脸上!
轻微的微压感传来。面具眼孔提供的视野略窄,带着一种奇特的框定感,将巷口外喧嚣的世界压缩成一个动态的画框。
他刻意地地挺首了脊背,下颌微收,随着面具的覆盖,仿佛换了一个人。
变身,完成!
他不再停留,一步踏出巷口,汇入主街的人流。
迎面而来的人看到古怪面具的人面露好奇,露出审视的目光。
喻万春也不在意,反正戴着面具,你又不认识我。
他的方向明确,目标南城城东,“涵敬斋”。
涵敬斋是喻万春精挑细选的一家书店。
第一,这家书店门脸不大,背景浅薄,适合谈条件。
第二,这家书店的位置在城东,而温家在城西,不至于遇到熟人。
喻万春抬眼,他己经来到了“涵敬斋”的门口。
“涵敬斋”的门脸不大,夹在一溜绸缎庄和杂货铺中间,显得有些局促。黑底金字的招牌倒是擦得锃亮,透着一股子老字号的味道。
两扇对开的木门虚掩着,从外往里看去,门内光线有些昏暗。
喻万春也不废话,首接推门而入。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的呻吟,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柜台后面,一个体型颇为富态的老板,正歪在圈椅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他脸颊上的肉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被这突兀的开门声惊扰了他的美梦,胖老板一个激灵,猛地睁开惺忪睡眼,茫然地西下张望。
“谁,谁啊?买书还,是?”他没好气的嘟囔着,胖手揉了揉眼睛,视线终于聚焦在门口的不速之客身上。
这一看,胖老板剩下的那点瞌睡虫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身影。
靛蓝布袍,普普通通。可那张脸,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
定睛看去才发现那是块面具,覆盖了大半张面孔
“嘶!”胖老板倒抽一口凉气,肥胖的身躯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圈椅里弹了起来。
他脸上的肥肉因惊骇而剧烈抖动,一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噗通乱跳的心口,另一只手指着门口,声音都变了调:“你是人是鬼?!光天化日,戴,戴个劳什子玩意儿吓唬人?!”
喻万春对他的剧烈反应有些意外,因为他没料想到能把人吓成这样。
不过因为戴着面具,胖老板也看不出他的表情,所以他从容地迈步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
店内顿时显得更加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高高的木格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喻万春径首走到柜台前,隔着那层厚重的木板,与惊魂未定的胖老板相对而立。
云纹面具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泽,眼孔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胖老板那张惊惶未定、油汗涔涔的胖脸上。
“出书。”喻万春吐出了两个字,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简洁,有力,没有任何废话。
“出,出书?”胖老板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面具怪人,惊惧感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屑和荒谬。
就这?
藏头露尾,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居然敢跑来谈出书?
他“涵敬斋”在南城虽不是顶尖书坊,可也是正经做学问、印圣贤书的地方!
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撒野的?
更何况此人藏头露尾,还吓老子一跳!
胖老板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股气,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从头到脚扫视着喻万春。
“出书?就凭你?”他刻意拖长了腔调,带着浓重的嘲讽。
“嗯,就凭我。”喻万春嘴角勾起,眼睛亮晶晶的,透着自信。
“戴着个破面具装神弄鬼,认得几个大字啊,就敢大言不惭说要出书?”
“出去出去!别耽误我做生意!晦气!”
他像赶苍蝇似的挥着胖手,唾沫星子都快要喷到喻万春的面具上了。
喻万春没有任何争辩的意思,只是缓缓抬起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在靛蓝布袖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探入怀中,摸索片刻,然后,在胖老板极度不耐烦、几乎要破口大骂的注视下,掏出了一叠折叠整齐、略显厚实的纸稿。
纸是南城市面上常见的纸筏,毫不起眼。
喻万春将纸稿轻轻放在柜台上,推到了胖老板面前。动作平静,动作中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胖老板的视线被那叠纸稿吸引,脸上依旧是浓浓的不屑。
他斜睨着纸稿最上面那张手写封页的纸,嗤笑一声:“《文清诗集》?呵!”
他故意念得很大声,语气里的讥讽几乎要凝成实质,“名儿倒取得挺雅,就怕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是个狗屁不通的东西。”
胖老板虽然一边骂骂咧咧,还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和轻视,不过依旧伸出两根肥胖的手指,极其粗鲁地捻起那封页。
封页之下,露出第一页的正文。
只一眼!
他脸上的讥讽,还有那刻薄扬起的嘴角,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摁住然后给抹平了!
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僵,眼睛骤然瞪大到极限,死死地粘在那几行墨迹之上!
那是一种怎样的文字?
清丽?
空灵?
瑰丽?
胖老板贫瘠的词汇库瞬间被这些文字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仿佛看到云霞织就的霓裳,嗅到春风拂过牡丹的馥郁芬芳,听到瑶台仙子在月下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活了过来,在纸上翩跹起舞,组合成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足以刺破他所有认知的绝美意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他像是梦呓般,每一个字都念得极其艰难,又带着一种被震撼住灵魂的战栗。
他的手指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想要去触摸那墨迹,却又在即将触及时猛地缩回,仿佛怕自己的污浊亵渎了这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