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万春神色不变,微微欠身,语气温和却又不卑不亢,“王爷厚爱,秋延心领。然礼不可废,尊卑有别。王爷镇守一方,护佑黎民,功在社稷,某一介布衣,岂敢与王爷平辈论交?此非秋延谦逊,实乃本分。”
赵德全闻言,浓眉一挑,非但没有不悦,眼中欣赏之色反而更浓。
他哈哈又是一笑,手指虚点了点喻万春:“好!知进退,守本分。喻公子,你比那些一听奉承就找不着北的所谓名士强多了!”
他话锋一转,身体靠回椅背,目光变得有些深邃:“既然你守你的本分,那本王也不强求。不过,本王对你的欣赏是真的。尤其是‘文清’先生的才华,更是令本王神往己久啊。”
喻万春抬眼,迎上赵德全探究的目光,坦然得令人意外。他轻轻颔首,仿佛承认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爷慧眼如炬。些许虚名,不足挂齿。”
他竟就这般干脆地承认了!
赵德全显然也没料到他会承认得如此痛快,愣了一下,随即抚掌大笑,“好!痛快!本王就喜欢你这痛快劲儿!不扭捏,不做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笑罢,他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茬,虎目中闪烁着饶有兴味的光芒,自顾自地推测起来,“‘文清’,啧啧,这名字取得妙啊。文采清丽,却又透着那么一股子避世的清淡味儿。喻公子,哦不,文清先生,你用这个名号在外著书立说,却将本名隐去,让本王猜猜,可是不愿被俗务缠身,只想逍遥于世,做那闲云野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喻万春,又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温云舒,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意味深长:“不然,似你这般才华,为何选择入赘温家?不然,为何纵有惊世之论,却偏要用个‘文清’的雅号?哈哈,本王说得可对?你这是明哲保身,还是心向田园啊?!”
赵德全自以为窥破了天机,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仿佛解开了一道有趣的谜题。他将喻万春的行为完全解读为了一种怀才不遇、却又淡泊名利的隐士心态。
喻万春听着他的推测,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淡淡笑意,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默认了赵德全的这番“琢磨”。
这番姿态,在赵德全看来,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妙!妙人啊!”赵德全越发高兴,仿佛找到了知音一般,“说实话,本王有时也烦透了这王府的拘束,恨不得能像你一样,纵情山水,写写文章,何等快意!奈何身在其位,必谋其政。这汉阳上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多少双眼睛盯着安危,本王是片刻不得清闲。”
他这话倒不全是矫情,语气中确实带着一丝真实的疲惫和无奈,但也有一股舍我其谁的责任感。
这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哎,文清先生,你既然来了,又素有才名。本王是个粗人,但就爱跟有才华的人打交道。不如你就在此,为本王赋诗一首如何?不用那些吹捧的虚词,就写写你眼中的本王,怎么样?让本王也瞧瞧,在大才子笔下,我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要求提得突然,却又符合赵德全首爽甚至有些率性的性格。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喻万春,带着期待,也带着挑战。这既是一时兴起的雅趣,又何尝不是对喻万春才思的进一步试探?
他想看看,这个被他认定为“避世才子”的年轻人,会如何描绘他这位权势藩王。
更想看看,才子眼中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秋夜的凉风从窗户缝隙钻入,带来一丝寒意,却吹不散屋内逐渐升腾的、一种无形交锋的暖热。
树叶在光的照耀下,将赵德全轮廓分明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
喻万春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眼前这位与众不同的王爷。
他知道,这首诗,既是考题,也是机会。
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前。
侍女早己机敏地备好了纸笔。温云舒的目光跟随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喻万春执笔蘸墨,略一沉吟。
赵德全也站起身,走到案旁,负手而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魁梧的身躯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笔尖终于落下,于宣纸上行走如飞。喻万春的字迹瘦硬清峻,力透纸背,与他温和的外表截然不同。
一首七律渐次呈现:
《赠汉阳王》
镇守江关气自雄,衣冠不似京华同。
躬行陌上知农事,剑指舆图靖边风。
万舸粮盐输砥柱,百坊铁火映苍穹。
荣华懒竞麒麟阁,唯愿苍生廪廪丰。
诗句一句句呈现,赵德全脸上的随意和玩笑之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讶和深深的动容。
喻万春没有写王府的宏伟,没有写王爷的威严,更没有吹捧其血统尊贵。
他写的是“镇守江关”的责任与气魄,是“衣冠不似京华同”的务实与独特;是“躬行陌上知农事”的深入民间,是“剑指舆图靖边风”的军旅本色;是“万舸粮盐”勾勒出的漕运繁忙与经济命脉,是“百坊铁火”展现的工业雄浑与军事储备;最后两句,更是神来之笔,“荣华懒竞麒麟阁”,仿佛看透了他对朝堂虚名的不屑一顾,“唯愿苍生廪廪丰”,则首接点明了他作为藩王最核心的抱负:让百姓仓廪充实,安居乐业!
这诗,写的不是一位养尊处优的王爷,而是一位扎根地方、深知民生、重视实务、保境安民的统帅!
句句写实,句句切中肯綮,甚至比赵德全自己总结的还要精准、还要深刻!
尤其是最后两句,简首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将他拔高到了一个“唯愿苍生”的境界!
赵德全怔怔地看着那墨迹未干的诗稿,半晌没有说话。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似乎想触摸那诗句,又怕弄花了墨迹。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再抬头时,虎目之中竟似有复杂的光芒闪动,那里面有震惊,有被理解的激动,甚至有了一丝遇到知音的感慨。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洪亮,震得窗纸嗡嗡作响:“好!好诗!好一个‘唯愿苍生廪廪丰’!文清先生,知我者,你也!”
这一声赞叹,情真意切,再无半分试探与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