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上雾气未散,木桨划破浑浊河水,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永春将船稳稳靠在汴京东郊码头,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水。
天还没全亮,他己经运了两趟沙子。
“永春,今天来得早啊!”码头上管事的卢德云打了个哈欠,在记录册上随意划了一笔。
“趁日头还没出来,多跑一趟是一趟。”李永春憨厚一笑,从船上拎出两条昨晚下笼子捕的鲫鱼,“卢管事,这点心意,给孩子熬汤喝。”
卢德云接过鱼,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随即又压低声音,“听说漕粮新政要全面推行了,你这船以后说不定也得被征用。”
李永春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来,“朝廷的事,咱们小民操心不着。只要能让我继续跑船,养活一家老小就成。”
这是夏景五年的春天,汴京郊外柳絮纷飞,漕河上千帆竞发。
李永春今年三十有二,有一艘租来的货船,一个勤劳的妻子和两个半大孩子。
日子虽不富裕,但只要肯出力,糙米饭总能吃饱。
回到城郊的家,妻子王氏正在院中晾晒衣服,见他回来,忙从锅里端出一碗稀粥和两个炊饼。
“今早米价又涨了。”王氏轻声说,“陈米一斗都要一百二十文了。”
李永春喝粥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将炊饼掰下一半,塞给眼巴巴望着的大儿子。
饭后,李永春照例去漕司衙门前的布告栏看看有无货单。
今日那里却围了不少人,对着新贴的告示指指点点。
“自即日起,漕粮一律改征折色,农户每石粮折钱两贯五百文,由漕司统一采买”一个识字的书生念着告示。
人群中顿时哗然。
“两贯五百文?如今市面上一石米少说也要三贯钱啊!”
“这不是明抢吗?”
李永春心里咯噔一下。他家虽不种地,但靠运粮为生。
若漕粮改征银钱,不再需要运输,他这样的船夫该靠什么过活?
正忧心间,漕司衙门里走出几位衣着华丽的官员,为首的正是新任漕运使赵勇。
他扫视众人,朗声道,“漕粮折色,乃圣上钦定之新政。往日实物运输,损耗巨大,折色征收既可减省运费,又可充实国库,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利国是真,利民在哪?”
赵勇似乎听见了,目光冷冷扫过,那人立刻缩了脖子。李永春认得,那是常与他一起运粮的老船夫周叔。
“尔等若有异议,可向州府陈情。”赵勇说罢,转身回衙。
人群渐渐散去,李永春追上匆匆离开的周叔,“周叔,这折色新政,果真就一点好处没有?”
周叔苦笑,“好处?永春啊,你太老实。你想想,朝廷定价低于市价,百姓不得不贱卖粮食换钱纳税。而那些官老爷转头就能用这钱低价强购粮食,从中牟利。更别说我们这些运粮的,往后怕是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李永春心头沉重,却仍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官府会考虑我们的生计。”
周叔摇摇头,长叹一声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周叔所料。
漕司开始大规模征用民船,说是“协助新政推行”,运费却只有市价的一半。
李永春的船被划入征用之列,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咬牙接受。
更糟的是,随着新政推行,市面上粮价飞涨。原先三贯一石的大米,不到一月就涨到了西贯。
而漕司强征的“折色钱”却不随市价调整,仍是两贯五百文一石。
这天傍晚,李永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远远听见院内传来哭声。
他心头一紧,快步进门,只见妻子搂着大儿子哭泣,小儿子躲在门后瑟瑟发抖。
“怎么了?”永春忙问。
王氏抬起泪眼,“粮店的刘掌柜派人来,说我们欠的三石米钱若明天再不还,就要收走房子抵债。”
“怎么会欠这么多?”李永春震惊。
“上月你生病,我不得己赊米度日。谁知粮价一天一涨,原本一石米的钱,如今只能买半石”王氏泣不成声。
李永春颓然坐在地上。他这一个月日夜操劳,运货赚的钱却连一家温饱都难以维持。漕司的运费迟迟不发,说是“国库紧张”,要等秋后结算。
第二天,李永春天不亮就去了漕司衙门。
运费领不到,他至少得把船要回来,自己找活干。
衙门前己聚集了数十人,都是来讨要说法的船夫和农户。
“我家十亩良田,全被折色钱逼得典当了!”
“漕司运费拖欠三月,我一家老小怎么活?”
群情激愤之际,衙门大开,赵勇在一队官兵护卫下走出来。
“大人!”李永春鼓起勇气上前,“小的李永春,船被征用两月,分文未得,家中断粮,求大人开恩,发放运费,或者把船还给小的”
赵勇冷冷道,“朝廷用你的船,是你的荣幸。运费自然会发,急什么?”
人群中有人高喊:“等你们发钱,我们早饿死了!”
赵勇脸色一沉,“谁敢在此喧哗?拿下!”
官兵冲入人群,现场顿时大乱。
李永春被人推搡着,眼睁睁看着几个带头喊话的被五花大绑。
混乱中,他看见周叔被一棍打倒,鲜血从额头汩汩流出。
“周叔!”李永春冲过去扶起老人。
周叔气息微弱,“永春这世道活不下去了”
李永春抬头,看着赵勇冷漠的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在胸中燃起。
那天晚上,李永春空手回家,发现家中一片狼藉。
粮店的刘掌柜带着人抄了家,能拿的都拿走了,连灶上的铁锅都没留下。
王氏搂着两个孩子,坐在空荡荡的屋里,眼神空洞。
“他们他们说明天还要来,要我们搬出去,把这房子抵债”王氏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李永春没说话,默默走到墙角,从松动的地砖下取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他父亲留下的一把短刀,己经多年未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