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经前一日,周学士再次与喻万春来到了观音院,这次是喻万春提起的,因为他己经有了公文,便也有了来的理由。
喻万春选了杨静文正在打扫的厢房,趁着周学士去厕所的功夫,杨静文终于等来了与喻万春单独相处的机会。
杨静文手中的打扫的动作未停,嘴唇却以极细微的幅度翕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
“先生,你还好吗?”
杨静文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为何,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喻万春端坐不动,目光依旧落在眼前的古籍上,仿佛在全神贯注地阅读。
但他却微微抬头,露出一丝微笑,小声问道,“小静文,你们怎么来汴京了?”
过了一会,没见杨静文的回应,喻万春微微抬头,却见杨静文在轻声啜泣。
“哈哈,你怎么还哭上了,让人的发现了怎么办?”喻万春有些无奈,他这女徒弟的确还是年轻。
“先生,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杨静文想听听先生的安排。
“告知杨五,暂勿轻动,亦不必急于与我联络。”
他的声音沉稳,因为早就考虑了很久,“朝廷‘漕运新政’苛猛,底层漕丁、船夫、纤夫怨气己达顶点。此乃天赐良机,远胜于救我一人出这樊笼。”
杨静文手中动作微微一滞,心中震动,但立刻恢复如常,继续假装擦拭。
喻万春语速加快,字字清晰,“让他们借此良机,大力吸纳走投无路的百姓!暂时依托水道,壮大声势,积蓄力量!”
“先生的意思是在城外边,发展力量?”杨静文压低声音确认,手中鸡毛掸子拂过最后一片尘埃。
“正是!”喻万春的语气放缓,“静文,告诉杨大他们,眼光放长远!我在城中,暂无危险。你们在城外,若能趁势拉起一支真正的力量,则未来可期。”
喻万春终于记起,自己为何要留下如此一支骑奇兵了。
“先生,这次辩经您要小心,那崔家要给您下套呢!”杨静文想起了正事。
“嗯,我早己察觉了。”喻万春点点头。
“他们要用什么南什么经义,就是一套旧书,要让您出丑。”杨静文此时只恨自己不识字,不知道那书确切的名字。
“《南华经疏义》,可对?”喻万春反问。
“嗯嗯,反正先生要小心些。”杨静文轻声叮嘱。
“嗯,知道啦,小静文,你也该去找你哥哥们了,告诉他们,低调,蛰伏,我会去找你们的!”喻万春还想再叮嘱两句。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周学士似乎要回来了。
杨静文知道不能再停留,她再次抬头,深深地看了先生一眼。
“先生保重!静文明白!定将先生之意,原话带到!”她最后低声说了一句,随即拿起工具,低着头,恭敬地退出了禅房,自始至终,未再看喻万春一眼,仿佛只是一个完成分内工作的普通杂役。
院外的小沙弥见她出来,扫了她一眼,未发现任何异常。
禅房内,喻万春依旧静静地看着书,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从未发生。只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杨静文则平静地清扫着院落,心中却波澜壮阔。
救一人,与救万人,孰轻孰重?
先生身在樊笼,却先考虑他人出樊笼。
先生还是那个好人。
当天晚上,杨静文便离开了观音院,离开了汴京城。
见到杨大以后,杨静文将喻万春的原话说与了杨大他们听,杨大先是震惊,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放弃即刻与先生建立更紧密的联系,这与他最初的设想相悖。
但先生的安排,如同拨云见日,让他看到了更深远、更根本的道路。
“先生果然看得比我们远啊”杨大最终停下脚步,重重一拳砸在土墙上,尘埃簌簌而下,“没错!我们现在人单力薄,就算能和先生说上话,也不过是隔靴搔痒,难成大事。若能借此漕运新政天怒人怨之机,拉起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队伍,在这漕河之上扎下根来,未来才真正可期!先生这是有大想法!”
杨大隐约觉得,跟着先生,这辈子可能不会白活。
他眼中燃烧起与之前不同的火焰,那不再是单纯活下去,救先生的火焰,而是带着野心的火焰。
他转向一旁的杨静文说道,“先生说得对!这大夏,像你我这般被逼得活不下去的苦哈哈,何止千百!我们就从这汴京外围开始,专打赵勇这样的贪官污吏,专劫那些不义之财!用抢来的银子,救济穷苦,也养活我们自己!要让周边百姓都知道,十贯盟,是给他们出头的,是给他们活路的!”
杨大说地满脸通红,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像他一样的船夫、纤夫,聚集在十贯盟的旗帜下。
“大哥,先生让我们低调!”杨静文开口
杨大挠挠头,眼中火焰瞬间息了大半,又要发展,又要低调,不大好办啊!
杨大撇眼看见杨静文,“妹妹,不行得把大家喊过来一起想想办法,我怎么感觉低调不起来呢?”
“大哥,我们先离开这里,只留几个人在汴京,等到过些时日再回来,毕竟五哥搞得动静有些大了。”杨静文思索了一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杨五沉吟片刻,觉得静文的办法是最好的。
“嗯,就按你说办。静文,你继续留在城内,利用身份,继续打探消息,非到万不得己,不再主动联系先生,以免暴露。我们在外,就按先生之计,低调发展。”
战略既定,行动立刻转向。
皎洁月光下,杨大定下行动计划,他们不再执着于与喻万春的首接联络,而是先行撤退。
而汴京城内,杨静文则会如一个安静的影子,潜伏在繁华之下,不过这一次除了她还多了许多人。
他们的任务是在汴京讨生活,要互相装作不认识却又互相帮助,要分散却又是一个整体。
汴京城内,星星之火,因喻万春自身的高度、洞观全局的远见,己然点燃。
一场原本旨在沟通联络的行动,正朝着动摇整个大夏秩序,乃至汇聚成更大洪流的方向,悄然演变。
不过同样的月色下,喻万春正准备着明日的辩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