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万春首先看向刘文超，语气平和，“刘大人担忧商船失事，此虑极是。然，臣推行《商船准入令》，并非放任自流。所有参与漕运之商船，必经漕运司与工部河泊所联合勘验，确保船体坚固，方许承运。”

“且，臣己责令漕运司设立‘漕运风险基金’，所有参与商船皆需按承运量缴纳保金，一旦遇险，优先赔偿朝廷损失，此举非但无损国帑，反增一层保障。”

“至于运丁奖励，”他转向龙椅上的夏景帝，“看似支出增加，然据臣精确核算，因漕粮损耗大幅降低、运输效率显著提升，朝廷实际支出，较之往年‘损耗’与‘维护’之黑洞，反能节省十之二三。此乃‘以小利换大益’。”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刚才附议的几位大臣，最后回到刘文超身上，抛出了最关键，也最出人意料的提议：

“至于刘大人所言新漕船造价高昂之事臣，愿与工部共商解决之道。”

此言一出，不仅刘文超一愣，连御座上的夏景帝也微微挑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喻万春现在的改革树敌太多，而他也没想着独揽功劳，适当分享才是正途。

如果说团结就是利用一切力量，那么敌人也可以是团结的对象嘛！

喻万春继续道，语气诚恳，“工部掌天下工役、城池、土木、工匠，技艺精湛，能工巧匠辈出，此乃朝野共识。

“新漕船之建造，虽由漕运司主导设计，然具体营造、物料采购，工程浩大，非一司所能独立承担。”

“臣恳请陛下恩准，新漕船后续建造事宜，可由漕运司与工部有司协同办理。”

喻万春说完众人皆惊，这喻万春舍得扔掉手里的肉？

“譬如，龙骨、桅杆等核心大料，可由工部甄选采办；部分舱室建造，亦可由工部指派精干匠作头负责。”

“如此，既可集两部之长，确保船只质量，亦可借助工部规模采买之优势，或能有效平抑部分造价。此乃利国利工之事，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喻万春这一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将实实在在的建造权和采购利益分润给了工部。

先前刘文超攻击新船“劳民伤财”，此刻喻万春却邀请工部一起来做这“劳民伤财”之事，其中的意味，在场的老成官员瞬间便心领神会。

喻万春这一手把刘文超弄得一时语塞。

他反对新政，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新漕船的建造绕开了工部，断了他们的财路和工程权。

如今喻万春主动将肥肉送回一部分，若再强行反对，不仅显得自己无理取闹，更会开罪于背后指望分一杯羹的工部同僚，甚至会让陛下觉得他刘文超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罔顾国事。

他眼角余光瞥见几位工部同僚眼中闪过的意动之色，心下顿时权衡清楚。

硬顶下去，有陛下支持喻万春，自己未必能讨得好；此刻顺势下坡，既能全了面子，工部里也能有所交代。

他脸上的激愤之色稍敛，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拱手对夏景帝道，“陛下，若若喻特使确有周全之策，且愿与工部通力协作，共控造价，臣臣以为，新漕船之利或可期待。”

不过刘文超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话锋一转，“然，商船准入及运丁奖励之风险，仍需喻特使严加监管，若有差池，恐难辞其咎。”这话虽仍带着敲打，但攻击的锋芒己转向了“监管责任”，等于默认了新政的继续推行。

夏景帝端坐龙椅，将方才的博弈尽收眼底，对喻万春这番以退为进、分化拉拢的手段暗自点头。

他见刘文超己然退让，便不再给其他人发难的机会，一锤定音道：

“嗯。喻爱卿思虑周详，既能锐意革新，亦懂兼收并蓄，与部院协同，甚合朕意。刘爱卿所虑，亦是为国尽责。既如此，新漕船后续建造，便依喻爱卿所奏，由漕运司与工部协力完成，务求质量与造价两全。至于漕运新政其他诸项，喻爱卿需慎之又慎，严加督导，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信任！”喻万春深深一揖。

“退朝——”

随着内侍悠长的唱喏，这场朝堂风波，终以喻万春巧妙化解，并将工部一定程度上拉上改革战车而告终。

刘文超等人虽心有不甘，但在喻万春让出的利益和皇帝的明确态度面前，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见好就收。

漕运改革的巨轮，碾过一道道显眼的绊脚石，继续向前行去。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水下的暗流，依旧汹涌。

退朝的钟磬余音犹在耳畔，众官员依序鱼贯而出。

喻万春心中盘算着如何与工部具体接洽，方能既推动造船进度，又不过多受其掣肘，正低头沿着汉白玉的宫道缓步而行，忽闻一阵清雅的香风拂来，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慵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喻特使留步。”

喻万春抬头，只见前方一株繁茂的石榴树下，立着一位宫装丽人。

她身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梳着凌云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曳，光华璀璨。

正是夏景帝最为宠爱的二公主，永嘉公主。她身后远远跟着几名低眉顺眼的宫女内监。

喻万春连忙敛袖，躬身行礼：“臣喻万春，参见永嘉公主殿下。”

“特使不必多礼。”永嘉公主抬手虚扶，目光落在喻万春身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意味，“方才听闻特使在朝堂之上，与刘大人一番论战，进退有据，游刃有余，真是令人钦佩。”

她的话语听着是赞赏，尾音里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皆为陛下分忧，为国事筹谋，不敢言功。”喻万春回答得滴水不漏，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恭敬与距离。

永嘉公主轻轻“嗯”了一声，并未移步，反而与他并肩，沿着宫道内侧栽种着梧桐的林荫小路缓缓而行。

喻万春略落后半步，默然跟随。

春日的阳光透过肥大的梧桐叶片，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落在两人身上，寂静中只闻脚步声与远处隐约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