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山西的日子,过得是前所未有的惬意。
沁水这地方是真养人。山青叠翠,水流清澈,连空气里都浸着一股松快劲,深吸一口,肺腑都像被新麦垛子的清香洗了一遍。唯一的“烦恼”,大抵是入乡随俗后要习惯此地雷打不动的午休。
时辰一到正午,街巷瞬时就安静了下来,店铺十有七八都落了锁,想买点小吃,非得掐着那开门的时间,倒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生活中的麻烦事。
可抛去这点小插曲,这里简首是人间至境。彻底甩脱了春城那份粘人的烦人工作,再无需对着没完没了的麻烦事绞尽脑汁,连心底深处那些想不通的疙瘩,也在这山风水气里一点点舒展、溶解。
每日里,不过是看看山岚流云,吹吹旷野长风,或与持先闲话几句,日子悠悠然,像浸在温软熨帖的水里,缓慢却饱足。这段时光,当是我这几年里最潇洒、最松驰、也最心安的辰光了。
这天清晨,我还贪恋着被褥的余温,眼神朦胧还未起床,搁在枕边的手机便“嗡嗡”急震起来。
伸手摸过,屏幕亮起,那显示的名字陌生又熟悉——是个躺在微信列表角落、许久未曾言谈的故人。
划开接通,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带着点试探的犹疑,却又裹着一丝藏不住的急切:
“喂?是杨辰吗?”
我微怔。记忆里似乎能拼凑出个轮廓——好像是陈平?
那可真是尘封的往事了。
当年我在唐山学烧烤,陈平是店里同锅掌勺的伙计,萍水相逢,点头之交的情分吧。
后来各奔前程,最初在qq上还寒暄过寥寥数语,后来辗转换了微信,好友是加上了,却再未有过一字片语,算起来,少说也有五六年不联系。
我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喉咙,应道:“是我。陈平?稀客啊,这么久没消息,最近咋样?”
“哎还不是,走投无路了嘛。”他在那头重重叹了口气,那声音像被什么砂纸磨过,透着股浸在骨子里的疲惫和沙哑,“实在实在是没法子了。”
“怎么了?”我坐首了些身子,心里那点微澜荡开一片疑惑。
“电话里怕是一时半刻也说不清,”他欲言又止,顿了顿,语气骤然急切起来,近乎抢话,“我跟我老婆,最近撞上些邪门事儿了,太邪乎”
心底“咯噔”一沉。看来他大概是在朋友圈里瞥见了我如今的职业,否则也不会精准地找到我。
“先别慌,”我稳住声音,试图安抚那头的焦躁,“到底怎么了?你们遇着什么事了?”
“是我俩,”陈平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惧,“最近家里面总有些不对劲的东西。
我心里绷起一根弦,追问:“具体怎么个‘不对劲’法?你们仔细说说,别漏。”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又沉重的沉默,像在积攒坦白的勇气,接着,如同泄洪一般,陈平的声音裹着近一年的阴霾倾泻而出。
原来,他和老婆这一年简首像是被霉神附了体,喝水都塞牙缝。寻工作到处碰壁,做点小本买卖血本无归,就连出门买个菜的功夫,都能平白惹上口舌是非,处处透着一股倒霉的气息。
更要命的是夜里的动静——明明屋里死寂无人,却在客厅或者厨房,总听见些瓶瓶罐罐、杯碟碗盘莫名磕碰的轻响,“叮叮”、“当当”,细碎诡异,刺得人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我心下斟酌,下意识地劝道:“会不会只是最近时运低,人绷得太紧了?心里装着事,一点小事都惊心,说不定是你们自己吓自己?”
“绝对不是!”陈平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失控,又立即压抑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甚至有些绝望,“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实在的,我这人,对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向来将信将疑,起初也是疑心生暗鬼,后来找了很多神婆什么的来看,都说有问题,但是都没有解决。
可这一年下来那声音太频繁了!尤其是后半夜,像掐着点来的,客厅角,厨房里不定时地响一阵。
我走过去看过,多少次了,啥都没有啊!门窗锁得死死的,根本没有风!”
听到这番话,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如果只是偶然蹊跷,肯定不会这么有规律缠人。
我默然片刻,彻底坐起身,握紧了手机:“把你们俩的生辰八字,发过来我看看。”
陈平像是就等着这句话,几乎是秒回。
我点开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排出八字。目光逡巡过这些干支组合,眉头逐渐锁紧。
“你们有孩子吗?”我盯着盘上隐隐透出的信息,一字一顿,声音沉了下去,“去年,生了一个儿子?”
电话那头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过了仿佛很久很久,才传来陈平艰涩得几乎破碎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懊悔:“去年是怀上了打了那时候觉得太年轻,生活都没个着落,实在没敢留”尾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失了力气。
“根子应该就在这儿了。”我深吸一口气,吐出的话语凝重如山,“你们撞上的十有八九,是婴灵的麻烦。”
“婴婴灵?”陈平的声音陡然发虚发飘,透着茫然和本能地抗拒,“可可那时候才才个把月吧?肉都还没长齐,连个形状模样都没呢”
“算不算一条命,轮不到咱们用凡眼去看,也轮不到咱们去界定。”
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那毕竟是条断了前程的路!说句最实际的实在话:从你老婆身子里生生剜走那团血肉,她疼不疼?伤不伤元气?!”
话音稍顿,记忆里看过的典籍内容浮上心头,我继续道:“且不说旁的,道门《太平经》里明明白白写着,‘甚无夭伤人命’,堕胎之孽,等同于戕害。这事儿,损福报当头,坏健康为次,最后把家宅的根基运势也给败了干净——你们这一年的磕磕绊绊,家里的异响扰攘,八九不离十,都在这儿!”
“可可我也见过不少人打了的也不见得过的这么差”陈平还想挣扎着辩解,声音却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是有那命格硬极或福气极厚的人,担得起,一时瞧着无妨。”我叹了口气,沉重地补上后话,“可老话里早说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种事赌不起。谁也赌不起那‘时候’,什么时候降临。”
电话那头,彻底陷入了死水般的沉寂。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一下一下,沉重地、黏腻地砸在听筒上。
那寂静,比任何回答都更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