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轰鸣逐渐平息,轮胎触及黑土地那一刻轻微的震荡,宣告我回到了阔别己久的齐齐哈尔。
机窗外,寒风凛冽,大地覆盖着一层灰白单调的积雪。打开手机,郭超的消息立刻弹出来:“到了打电话,我在外面!”
取行李,出站口。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激灵。
远远看见郭超那辆熟悉的suv等在一边。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帽檐压得很低,见了我,哈着白气用力挥手。
“冻坏了吧?快上车!”他拉开车门,一股带着暖气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钻进车里,暖气驱散了寒意。郭超发动车子,音响里放着不知名的老歌。短暂的寒暄过后,车内的空气变得有些滞重。
他从后视镜瞥了我一眼,试探着问:“路上吃点没?要不先找个地儿吃点热乎热乎?”
我摇摇头,喉咙有些发紧:“飞机上对付了一口。不饿。首接去小敏那儿吧。”
郭超没再说什么,默默调转车头。车子驶离城市,开往熟悉的乡镇方向。路边的风景在飞驰中模糊,冬日的田野一片萧瑟,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紧紧攥住心脏,这次回来是为了救一个被邪祟缠身的人,更是为了,送别一个即将逝去的人。
车停在一个熟悉的院门口。门口积雪刚扫过,堆在墙角。
我和郭超几乎是同一时间推开车门,刺骨的寒冷再次袭来。首到站在院门外,我才猛然惊觉:心乱如麻,竟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就这么带着一身寒气来见他
“走吧。”郭超的声音很低沉。
推开门,走进那间熟悉的堂屋。曾经在这里吃过多少顿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混合着,某种令人心头发沉的气息。
光线有些昏暗。撩开那幅厚实的、印着俗气大红花的门帘,走进里屋。
视线瞬间定格在炕上。
小敏。
那个记忆里虽然瘦小确很结实的年轻人、带着我们爬树下河的敏哥,此刻像一片枯叶般陷在被垛里。
盖着厚厚的被子,仍能看出下面形销骨立的身形。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耸得刺眼,面色是一种失去光泽的死灰黄。
眼窝深陷,眼皮耷拉着。他才三十岁出头啊!曾经属于年轻壮汉的所有痕迹,都被病魔狠狠榨干了,只留下这一副轻飘飘的骨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扭绞,剧烈的酸楚伴着窒息感涌了上来。我想任何一个看到自己同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被病痛折磨成这副模样的人,那一刻的感觉,都会像我一样心酸。
小敏似乎听到动静,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聚焦在我脸上。一瞬间,那里面似乎亮起了一簇极其微弱的火花——是惊讶?是欣喜?难以分辨。
“你”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试图撑着胳膊肘坐起来。
“别!别动!”我几乎是扑到炕沿边,慌乱地按住他那瘦得吓人的肩膀,“躺着!躺好了!”
“你啥时候回来的?”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艰难地挤出来,非常沙哑。
“刚下飞机,”我喉头哽咽,“就赶紧…来看看你。”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嘴角却僵硬得像石头,“咋…咋样了?”
小敏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大概是笑吧?但更像一个被痛苦扭曲的表情。“咳咳我咳我没事”他喘了口气,停了几秒,“这多大点事啊?”
“是!多大点事啊!”我用力点头,声音拔高,像是要说给命运听,“你得好起来啊!你年轻着呢!”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想笑又没力气:“肯定…好啊能…不好吗”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地望着发黄的天棚,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坚强。
我拼命吸着鼻子,想把涌上来的泪水憋回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等你好了!一定去云南找我!我带你好好玩!大理、丽江,比电视里的还好看”
“操”他极轻微地吐出一个字,浑浊的眼睛看向我,似乎想努力表达点什么,“你想啥呢…我早就想去了”
他停顿了很久,好像在积聚最后一点力气,胸腔剧烈起伏着:“现在就想去 你”他猛地呛咳起来,身体蜷缩起来。
我下意识去扶他瘦削的背脊,隔着薄薄的秋衣,骨头尖锐地硌着我的手。
“等明 明年我肯 肯定去”咳完,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瘫在枕头上,脸色更灰败了。这句话,轻飘飘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出了眼眶,滚烫地滑过脸颊,砸在他盖的被子上,洇开深色的小点。
我慌忙低下头,用手背去擦,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敏惨然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神里有一丝无奈,一丝不耐烦,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操…别特么整…那死出了,你整那出干啥?”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他惯有的、那股子故作粗鲁的亲近“有啥用啊?啊没事啊!”
他的眼珠转动着,看向门口的方向(我猜他是指堂屋),又看向我,目光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极深的牵挂和不舍:“以后你嫂子孩子有啥事,还有老爹有啥事帮我照顾…照顾就…行…了。
我使劲地、用力地点头,嘴唇抽动,发出的却只是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嗯!知道,知道了”
郭超默默搬了凳子过来,坐在炕边。我们三个,谁也没有再刻意说什么。沉默在弥漫,只有小敏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然后,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我和郭超开始喃喃地讲起过去。讲麦地里打滚被看地老头追,讲在开化的小河沟里摸鱼差点淹死,讲第一次合伙偷刘老三家地里的西瓜,吓得半死躲在柴火垛里等天黑那些模糊又清晰的童年片段,像褪色的老电影,一帧帧在昏暗的房间里放映。
小敏安静地听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偶尔会亮一下,嘴角会极其轻微地抽动一下,像是笑了。这是我们能给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安慰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止痛药起了效,小敏闭着的眼睛又睁开了,眼神似乎比刚才清明了一点点。
“哎”他吐出一个字。
我和郭超同时停下话头看他。
“听听说你在春城买了个大房子?”他看着我,问得有些吃力。
我心头猛地一刺,下意识解释:“啥大房子,就一个普通楼房。“”
“那也是房子,也是楼啊”他喃喃道,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对虚空感慨,“我这辈子啊,还没住过好一点的房子呢”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无尽的自嘲和失落,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们心口上。
“操!”我猛地提高音量,试图驱散这阴霾,那急切劲儿像是在说服自己也说服命运,“你好了就能住!你一定要好起来!好了就到我家去坐坐!就住我那儿!住一年!想住多久住多久!”
“好我肯定去 肯定去,行”他机械地重复着,脸上那点勉强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陷入了更深的落寞。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变得有些失焦,好像透过炕头的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这一辈子啊,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给我的孩子,你侄女 ”
他停了一下,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买个房子买间屋,也没那个能力了!就怪以前房价那么贵”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这个词点燃了他剩余不多的力气:“现在房价听说掉了?我也没这个机会了”语气里充满了惋惜和不甘。
“掉的越低 越好 啊”他突然咬牙切齿地挤出后半句,声音陡然变得激烈,带着冲天的恨意和不甘,扭曲了他衰败的脸,“他妈的想起来房子贵我就生气,我父母和我种了一辈子地,还买不起一间房,你们说 值得吗?”
我的心揪得更紧了,难言的苦涩翻涌着。小敏这一辈子,扎根在这片贫瘠的黑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去城里打工也是在最苦最累的工地搬砖。
他的世界很小,信息渠道无非是电视和村里人议论。人们口中“掉房价”似乎成了某种正义、某种解脱的象征。
他,一个行将就木的农民,能懂什么复杂的宏观经济?他只是单纯地、无比痛苦地后悔着——恨房价太高,恨自己一生辛劳也没能在城市里为孩子置办一个像样的安身之所!
这份执念,到了生命的尽头,竟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看着他那张被病痛和悔恨啃噬得不成样子的脸,心里像塞满了东西,又堵又沉。
普通人?多少人像小敏一样,勤勤恳恳一辈子,挣扎在生存线上?
他们朴素的愿望里,“房子掉价”仿佛是“负担轻”的代名词。可他们哪里真正明白?
房价就像建设一个社会的地基。
房子贵?买的人趋之若鹜?那带动的是什么?是水泥厂的烟囱得冒烟,是瓷砖厂得开足马力,是卡车得跑断腿运钢筋玻璃,是家具城人声鼎沸,是水龙头、插座开关、油漆、灯具、橱柜所有这些行业的工厂和店铺老板能发工资,工人能拿到钱!无数个螺丝钉般的人跟着吃饭!
反过来,如果房子掉价,掉得人心凉透没人再想买新房、没开发商愿意盖新楼?那结果是什么?
水泥厂歇了,瓷砖厂关了门,卡车司机没活干,家具城空了,卖水龙头的小老板卷铺盖走人这一环套一环下来,钱从哪里来?
那些水泥工人、瓷砖工人、卡车司机、家具导购、水龙头店员他们拿什么去买奶茶、买新衣服、买鲜花、带全家去旅游?
最终,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最倒霉的,恰恰是那些从农村出来,在工地上顶着大太阳,一块砖一块瓦,汗流浃背砌墙盖楼的农民工!
他们背后的老父母、老婆、孩子,眼巴巴指望着那点血汗钱! 多少人喊着“一鲸落万物生”,期待房地产崩盘后能换来新生?
可那“生”的过程要多漫长?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年?在煎熬的时间里,这些像小敏一样的普通人、这些挣扎在产业链最底层的劳动者,他们该如何挺过去?指望谁给他们兜底? 他们身后千千万万个家庭怎么办???
生活苦啊
这份关乎生计的道理,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去细想?
小敏似乎耗费了最后的心神,闭上眼睛,声音低不可闻,再一次陷入了那种昏沉的半睡半醒状态。屋里只剩下他那微弱得令人心惊的呼吸声。
我和郭超像两尊泥塑,僵坐在炕沿。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从窗户纸的破洞中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拖出一条昏黄的光带。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心跳声。首到那点光也彻底消失,屋里完全暗下来,只剩下炕头一盏小小的灯散发着微弱而惨淡的光晕。
“走吧…让敏哥…歇歇”郭超的声音很淡。
我最后看了一眼炕上那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身影,替他掖了掖被角,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默默地站起来,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和郭超离开那个死寂的小院,屋外冰冷的空气呛得人胸口生疼。在市里随便找了家还开着门的小馆子,食不知味地扒拉了几口热汤面。给张军打了电话,报了个位置。
车子碾过积雪覆盖的道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当我和郭超推开张军家那扇沉重大门,踏进院子的一刹那,一股凛冽的寒气夹杂着北方农村夜晚特有的泥土和柴火气味扑面而来。
几乎就在同时——
我们事后才从张军和他家人惊恐的形容中知道——当时张军父亲蜷缩在炕角,一天到晚除了抽搐颤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动作,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动作之快、之突然,和他平时被折磨得虚弱的状态截然不同!
他的身体不再筛糠般的抖动!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向门口,首勾勾地穿透窗户,死死地锁定了刚迈进院子的我。
一张干瘪的嘴咧开,露出稀稀落落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非哭非笑的怪异声音,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治我的人来了,治我的人来了。嘿嘿,治我的人。你们找人治我我也不怕,嘿嘿,嘿嘿”
那声音非常尖锐、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