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默默低下头,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过了一分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颓然地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朝卧室门外走去。莫惟明目光追随着他,看出那背影透着沉重的失落。
莫惟明也准备跟出去。但在他准备拿起砗磲的时候,他意外发现,梧惠颈下,那薄被的缝隙间,竟有一线极其微弱的微光正无声地渗出。可能因为是白天,梧惠没有将窗帘完全合拢,这道光不是特别明显……但它确实存在。
这种难以形容的、以冷调为主的颜色,的确是属于琉璃心的颜色。
莫惟明屏住呼吸,凝神细看。只见梧惠微微蹙起了眉,浓密的睫毛在沉睡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侵扰。
它正在净化她体内被视为“污染”的东西。可,莫惟明已经处理掉了药物中的剧毒成分……难道,连那些用于“安眠”和“压制”的辅助药剂,也一并视为需要清除的异物了?
照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醒来的。但是莫惟明却不能把与她融合的法器带走。他很快做出决断。将被子上的手串一把抄起,他也立刻转身向门外走去。之后,他反手“咔嗒”一声关上了卧室门,隔绝了里面微弱的光线和沉睡的人影。
欧阳呆坐在沙发上,目光几许茫然。莫惟明脸上迅速堆起一种混合着疲惫、歉意和试图缓解气氛的复杂表情。他走到客厅,将砗磲放在茶几上。
“我们先出去吧。”他给出了一个建议,“折腾了一上午,挺累吧?我请你吃个饭,就在附近。一来算是对你的感谢;二来……我也想跟你详细说说最近的状况,还有一些我观察到的事情。最重要的是……”
他直视着欧阳困惑的眼睛,坦诚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的意味。
“我可能也有一些事,需要向你求证一下。”
欧阳的眼神终于聚焦了一些。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想甩掉那些沉重的思绪。
“嗯。你主要是想问阿德勒那边的事吧?可以的。有些话,我确实不能说。但我保证,我知道的、能说的,都不会瞒你。像您这样的聪明人,一定能领悟到我的意思。之前的话,我可能会有些介意,但——不能也让您也置身险境。”
他总觉得这话里有很多意思。看来这顿饭,会比他想得复杂。但莫惟明只是说:“您太客气了。不过,想来阿德勒先生,一定也会考虑到,您会将一些信息透传给我吧?这是否会和你们的协议或者约定有什么影响?”
“唔。非要说,知情人很多。虽然我的嫌疑最大,但他没有理由针对我。而且,他还用得上我,也就不能为难我。”
莫惟明点点头,动作自然地伸手去拿挂在玄关衣帽钩上的外套。
“走吧,我知道一家还不错的馆子。我们需要一个包间。”
就在手臂经过柜台时,他的指尖极其隐蔽而迅捷地一勾,将梧惠的那把备用钥匙顺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以防万一。他脑中冷静地盘算。提前醒了出门,撞见他们……
他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他低估了梧惠的疲惫程度。等他锁好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时,梧惠不过在房间里翻了个身,睡得更沉。
餐厅狭小的包厢里,木格窗棂透进午后有些倦怠的光。桌上两杯清茶氤氲着热气。
莫惟明用尽可能简洁的叙述。梧惠如何在疫病爆发前设法离开曜州,又如何突兀地出现在他家中;与此同时,他自己和施无弃在曜州遭遇了什么,施无弃又是怎样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梧惠身边,从极月君的针对下救了她。梧惠在施无弃的指导下,通过灵脉归来,但很快又与自己和九方泽、乐正云霏被困在殷社的船上。一番周折后,刚脱身的几人便遭遇了那场诡异的“乌鸦之雨”
这些纷乱复杂的事件,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他用一条名为“梧惠”的线草草串起,呈现在欧阳面前。最后,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凉的茶,目光落在对面眉头紧锁的欧阳脸上。
“……我知道一定发生了很多事,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复杂。这段时间,你们真是辛苦了,尤其是梧惠小姐。”欧阳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六道无常竟然会对普通人出手。你说的融合……唔。我真的无法想象。即使有,我也只能参考虞小姐的情况。我实在没法接受梧惠也……”
茶杯被他无意识地攥紧。新茶杯壁的热度似乎也无法驱散他心头升起的凉意。他抬起眼来,目光穿过氤氲的水汽,落在莫惟明脸上,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些信息。
欧阳的目光投向包厢紧闭的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公寓里那个沉睡的身影。之后一切糟糕的推论和设想,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仿佛只要不说出口,那可怕的命运就不会降临。他低下头,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久久不语。
“我很感谢你能告诉我。这份信任太过沉重。”欧阳终于道,“但我的确也无能为力。作为记者的职业道德,也无法让我通过泄密的方式,告诉你一些细节。我很抱歉……”
“没什么值得道歉的。也正是因为你是普通人,我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
“我不会辜负这份信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反过来想,他们恐怕也有得知秘密的途径和条件。我当时有怀疑公安厅,但——被你证实之后,我更担心施掌柜的下落了。我们也算是朋友。还有墨奕、莺月君,她们也都不再有消息。我是个旁观者,说实话,知道这些也只能觉得更加无力。梧惠的情况,我也很担心。难怪你会来找我……”
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求助的人了。
“嗯。九方的处境,恐怕也不容乐观。但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突破口。”莫惟明放下茶杯,瓷器轻碰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商,那位霏云轩的弟子,现在似乎和你们在一起?你有没有从她那里……知道些什么?”
欧阳面露难色:“商姑娘……她现在好像是在为贪狼会工作。具体做什么,我也不便问太多。我只是……帮阿德勒先生做一些事。”
“你说帮阿德勒做的事……该不会和明天,或者说,很快就要见报的‘大新闻’有关吧就是你说的什么……‘治愈一切疾病的良药’?你‘潜伏’那边的事儿,算不上什么秘密新闻……活脱脱像个双面间谍。但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就像你刚才说,你也是有‘能说的’部分。什么都可以,哪怕只有一点点线索,万一……对弄清梧惠现在的状况有帮助?”
欧阳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握紧。包厢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连窗外也失去以往的市井喧嚣。
“贪狼会……和公安厅也是有合作的。这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一些吧?”
莫惟明的表情没有丝毫意外。
“当然。羿晖安控制着舆论,包括你所在的星光报社。而你与阿德勒先生的往来也愈发密切。虽然未必每一件事都有直接关联,但这种种现象叠加在一起,本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欧阳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
“我就知道……莫医生,你是能看出来的。”
他端起茶杯,手却有些不稳,茶水在杯中轻轻晃荡。他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一点温热的触感,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在之物。
莫惟明已经不会再对付他了。至少今天不会。
他还有很多需要知道的信息。
所以他这次,最好能给出一些更有价值的情报。
严格来说,也算是琉璃心救了欧阳一命。
“我们当时流落南国……羿家就已经和阿德勒有所合作,这种合作一直持续到今日。当然,阿德勒先生和殷社,也有另外的联盟。这对生意人来讲不是奇怪的事,甚至公安厅和殷社都能接受这种情况。毕竟,明牌比暗牌还要难打。每个人都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
“嗯……这其实不难理解。毕竟连厅长和九爷,都是有过和平接触的。”
“但很明显,其实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罢了。”欧阳思索一番,“治愈疾病的方法,的确不是什么药物,也不是砗磲。如果是,就不会轻易交给商,也不会轻易交给我。这个道理,您一定能想明白。”
“可是——那我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办法了。总不能……基因改造吧?”莫惟明停顿了一下,“这是莫玄微在世时也未曾彻底破译的谜团。”
“我也不是内行人,不懂这些原理是什么。但,”欧阳深吸一口气,“我刚说的,是砗磲做不到。”
“其他法器可以?”莫惟明反应很快,“……降魔杵?”
“看来不必我多说了。”
对莫惟明的速度,欧阳多少有些吃惊,他总能想到下一层似的。但莫惟明紧追话题,连身体也向前倾斜了不少,袖口都要沾上盘里的酱汁。
“在哪儿?你见过吗?什么样?那个东西到底在不在曜州,都是个谜团。我们先前都在怀疑,它是不是被羿晖安的父亲收藏起来了……也对,趁全城戒严的时候也可以送来。但怎么用?它的作用,我记得书中记载,是与尚武、驱邪、结界构筑相关……”
“先别急。”欧阳连连摆手,“你的确记得不错,我印象里也是这样,所以不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它和治病有什么关联。至于它在什么地方……我只记得阿德勒说,它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曜州。更多的,我知道我不该打听。”
“所以至少羿晖安是知道的。”莫惟明陷入深思,“难道昨天的昼夜异常也与此有关?他们得到三足金乌的卵,又要拿出法器,是想做什么?这和人们的健康又有什么关联?”
“公安厅希望为贪狼会洗清罪名乃至任何嫌疑。”欧阳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权衡自己该如何去说,“而且,一开始放任舆论、制造怀疑,甚至对话事人的抓捕,也都是经过他们精心计划的。为的就是能让曜州人相信,这一切‘不是精心计划的’。”
“是的……的确,如果一开始就展现出高度一致的合作立场,信任公安厅,和信任贪狼会的两拨人恐怕是合不来的。反而演这么一出,能增进人们的可信度。即便现在仍然会有人怀疑,但也在正常可控的范围内,符合逻辑。”莫惟明很容易想开,这些他本就有所怀疑的事,不过也有他不大理解的情况,“那么商在这里,难道也是为了……”
“嗯。她觉得她师父‘病了’,她在寻求能够治愈她的方法。还有羽,她觉得她的‘心’也病了……我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真的是创伤应激或者其他记忆障碍,也许真的——可是,羿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却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彻底解决病症,开放城市,恢复生产吗?这似乎远远不够。除非像羿晖安宣称的理念,为了‘全人类’。他们简直像是把曜州当作试验场……”
说到底连黑子热是如何而起的,不也至今没有结论吗。
之后,他又与欧阳交流了一些情报。就好像他不曾动过杀人灭口的念头。
欧阳没有再提及信里的事,莫惟明也不去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