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湖面的金光转为橘红。

也许是苏妍的得意给了林采薇主意，她忽然嚷道：“光坐着多没劲！咱们分成两队，来赛舟啊！一炷香为限，划回前面那座垂柳码头的红灯笼为终点，输了的晚上请听曲儿！”

于是西人分乘林家那两艘小舟——苏妍和秦毅一队，林采薇和徐灵均一队。

老船家笑呵呵地拿出备用递给他们船桨。约定好了起点终点，一声令下，两只小舢板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

徐灵均夫妇配合默契，桨起桨落节奏分明，节奏控制得极好，小船如同贴着水面飞掠。

秦毅这边则不然，虽然他力气沉稳，一个人使力都不成问题。可苏妍从未干过这等活计，兴奋是兴奋，挥动船桨时却手忙脚乱。

她一心想出力，结果往往发力过猛，一桨下去水花溅起老高，把自己、秦毅、甚至半个船舱都打得半湿。

“哎呀！又湿了！”苏妍惊呼，抹着脸上的水珠，看着秦毅被打湿的肩头和贴在额前的碎发，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秦毅哭笑不得，本想纠正她的动作，可看她眼睛亮闪闪、玩得如此快活，又有些不忍心打断，只得默默加快自己这边的频率试图弥补。

饶是如此，他们的小船还是七扭八歪，不断被徐灵均夫妇那条路线笔首、速度更快的舢板甩在后面。

林采薇得意地笑着回头喊：“苏小妞，船是你这么划的么？仔细成了落汤鸡！”

苏妍一急，更添了分蛮劲，水花西溅。结果弄巧成拙，船行愈发不稳。

最终毫无悬念，林采薇夫妇率先冲到红灯笼下，领先好几个船身抵达终点。

苏妍颊上沾着水珠，额发微湿，虽输了，却也因这酣畅淋漓的嬉闹笑了起来，不服输的劲头化作了灿烂。

输了比赛，两只小船便不再争先。任由小船顺着北岸随波逐流，几人悠闲地靠着船舷，欣赏着落日下的人间烟火。

南岸各色旗幡招展，正是离城最近、看船宴热闹最便利的去处。

人潮依旧汹涌，岸上摊贩的叫卖声、湖上船只交汇的呼喊、游人的嬉闹连成一片，喧嚣如同沸水。乌篷船挤挤挨挨，几乎要靠岸停满。

东岸则相对开阔些，湖岸较缓，杨柳依依，能见到许多人拖家带口在水边搭起凉棚，几家人聚在一起野餐垂钓，孩童在岸边追逐打闹。

这边没了南岸密集的商贩叫卖，更显一派悠闲野趣，倒也别致。但人数也不少，只是没有逼仄之感。

转到西边时，景象陡然一变：靠近湖畔处密布着大片枯黄的芦苇和茂盛的水草，深处则显出湿漉漉的沼泽泥滩，浅水地带浮着浑浊的气泡，植被杂乱无章，层层叠叠望不到边，几乎将湖水与陆地模糊成一片死寂的绿毯。

深绿色的芦苇荡浩瀚如海，风吹过，草浪起伏不定，发出沙沙的声响，幽深难测。偶尔能瞥见几条狭窄的水道蜿蜒深入，又被更高的苇草遮蔽。

“好深的草！瞧着怎么有些瘆人？”苏妍蹙眉。

林采薇附和：“听说这里头草根下有暗流和泥沼，几米深的泥，人踩进去眨眼就没，而且这草杆子一人多高，进去一准迷路。绕开绕开！”船家也早早就打了转向，远远避开了这片死水沼泽。

夕阳己将西天染成壮丽的胭脂色，湖面铺满碎金，他们正在湖的北面区域漂荡。

这里远离主会场和画舫聚集的“十里胭脂”，水岸边只有零星几处村落，湖面上除了一些归家的渔船，几乎看不到其他船只，空旷得有些寂寥。

阳光沉入远山，给天空留下最后的瑰丽云霞。

“回吧，”林采薇提议，“这会儿画舫该开门了，正好兑现赌注！”众人点头，老船家正准备扳舵。就在这时，船公的桨悬在水面不动了，浑浊的老眼眯着望向侧前方水道：“几位贵人，稍等。”

众人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中型船悄无声息地从北侧一个不起眼的水汊口滑了出来，朝着主湖心的方向驶去，正正挡在他们返航的前方航道中央。

这船体型不小，属中大型级别，长近二十丈，宽有数丈，吃水颇深，但行过水面水波却异常平缓，显示出良好的设计和控船能力。

它通体漆着暗沉的色调，接近水面部分甚至能看到厚重板材的加固凸起。船身格外高大，甲板上边缘的护栏修得极高，几乎有半人多，两边几乎看不到舷窗，即使有，也是又小又窄，黑洞洞的。

更奇怪的是，船上没有任何标识性的旗帜或灯笼，不像是哪家富户显贵的私船，也不似官船规制。此刻己是端午宴的傍晚，该来赴会的大船老早几日就泊定了位置。

这船姗姗来迟，而且走的还是人迹罕至的北水道。

两艘小船被迫停下，让出主航道给这艘庞然大物先行通过。苏妍好奇地张望，林采薇也嘀咕道：“哪家来的？排场这么大，还来得这般晚，架子倒不小。”

“许是外府迟到的？”

“瞧着不像客船。”秦毅眼神沉静，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艘怪船。

徐灵均看着那高出许多的船舷，眉头微蹙，似乎也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黑色船体如山般缓慢地从他们旁边滑过，遮天蔽日，带来浓重的阴影和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甲板之上静悄悄的，隔着高高的船舷，完全看不清上方有无人影活动，像是艘空船，又像一张沉默而布满利齿的巨口。

擦身而过时，秦毅忽然注意到，船舷近在水面之上的位置，在那加固的厚重板材掩护下，一排排规则的、大小均匀的狭长口子，赫然在目！

那些长方形的开口极其隐蔽，若不是角度和光线凑巧，极难发现。但它们排列得非常紧密有序，绝不是为了通风！那是战船弩炮射击的箭孔！这种口子的尺寸和排布，更像是小型强弩或弓手密集攒射的位置！

寻常的客船、商船，乃至豪奢的私人游船，何须如此密集如蜂窝般的防御（或攻击）设施？即便是运贵重货物的大商船，也顶多几处要害位置设防而己。

船只驶过带起的水流让小船晃动了几下。等那黑船没入前方渐起的船影与灯光中，苏妍才长舒一口气，那无形的压迫感随之消散。

“走吧，”林采薇拍拍手，恢复活力，“好戏才刚刚开始呢！我们得赶紧去占个好位置！”

小船再次划动，朝着那片被无数灯火点燃的湖心驶去。

秦毅回头望了一眼那黑色巨船消失的方向，湖水的反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那船舷上密密麻麻的黑点。

南芜湖入夜前的喧嚣，仿佛掩盖了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在水面下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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