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县城不大,骡车有惊无险的下了山,没走多久,就已经载着尚岳进了城。
一入城,顿时便热闹起来。
四下的房檐处处挂着冰溜子,运粮食的汉子缩脖跺脚,呵出的气刚离嘴就成白烟,卖馒头的铺子锅盖一掀,便有白气直往天上蹿去。
几个脚夫扛着麻包从骡车旁跑过,嘴上骂着“活活冻掉脚趾头咧”,脚下却丝毫不见停顿。
远处酒馆棉帘里钻出阵阵划拳嬉闹声,门缝透出的光暖融融的——满城的雪壳子底下,人倒是活得热气腾腾。
“东家,去哪里?”
老赵也活泛起来,尚岳这一单可让他挣了不少,等送完这位爷,他要找个酒馆好好喝点。
“先去甜水巷吧,有人托我为他母亲送点东西。”
“好嘞!甜水巷走着!”老赵一甩鞭子,赶着骡车往城北而去。
过了几条大街,数座大院,路旁的房屋便低矮起来,而王学母亲所在的甜水巷更是一片破旧。
月镜在袖中轻颤。
尚岳微倾镜身,一缕淡烟飘落,化作王学几近透明的残魂。
他对着尚岳深深一揖,魂体波动着急切与哀伤,指向巷深处一处积雪尤厚、院门半掩的破落小院。
走近一观。
棘条门歪在雪堆里,土墙豁口鼓着麦草。
门坎石早被人撬走,只留两道冻裂的青印,门枕石凹处的雪窝里浸着半块褪色的门神。
好一幅破败模样。
尚岳心里有了预感,问道:“你确定是这处?”
“学生自然……”王学一愣,忙向前凑了几步,又从门缝中向院内望去。
——院中积雪层层,不见人踪,他记忆中的水井、菜地已尽数掩埋雪下。
王学不知所措。
老赵虽看不见王学,但却脚下勤快,片刻功夫间已从邻家打听了一圈回来。
老赵搓着手,身后还跟着个探头探脑的老妪。
他快步到车前低声道:“东家,问清楚了。隔壁说,这院里寡居的王大娘去年冬天就冻毙了。”
“尸首还是她儿子生前同窗凑钱收殓的。”他叹口气:“这家人真可怜,早年丈夫拉壮丁死在战场上,儿子读书刚读出点名堂,又被狐鬼害了才,留下她一个人,最后竟这样去了……”
老赵摇头叹息,所说无一不似重锤般击在王学心口,砸的他摇摇欲坠。
“去年?冻毙?我死于狐闹?我怎么就死于狐闹?”
王学神色呆滞,本就是伶仃残魂,眼下更是难以维系。
“你说王学是怎么死的?”
老赵搓搓手,回忆道:
“西城有处宅子闹狐鬼,王学和几个同窗不信鬼神之说,当夜去了六人,就活了一人……”
王学神色变了又变,露出一幅半张脸哭半张脸笑的难看神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言罢,便再也无法维系魂体,合身溃散如烟,在院落上空仅盘旋半圈便被吹落寒风而去。
“恩公,学生想起来了,那画皮鬼和西营园的狐妖是一伙的,恩公已经得罪了画皮鬼,还请恩公在清水县多多提防……”
阴阳两隔,老赵听不见王学那细若蚊鸣的呼喊,却还是被他魂体溃散时引起的寒风吹的一激灵:
“嚯!怎么突然起了这么一股妖风!”
“可能要变天吧。”
尚岳随口应了句,便让老赵往清水县牙行而去。
鱼市街口,雪渣飞溅。
当铺石阶前跪着一破袄汉子,汉子颈后插着“欠三月本利”的木牌。
隔壁油锅滋啦,金灿灿的油条拖着一条长长的白气尾巴。
永顺牙行朱漆门帘猛被掀飞,两串红绒灯笼在雪风里打旋,一牙郎正满脸堆笑送客出来,毛靴踩得冰棱迸溅,谄笑声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刘掌柜慢走!下次有好货一定再关照永顺!”
此人正是永顺坐店大牙郎,掌柜李四才,为人锱铢必较,视财如命,人称“李死财”。
同老赵结清车钱,尚岳刚落车,李四才瞥见他,便小跑着迎上前来。
“哎呦!尚掌柜!稀客贵客!您一来,风雪都该化啦!”
尚岳在清水县有产业众多,均由永顺打理,是其一等一的大主顾。
“小六子!快拿我那天池茶给尚掌柜泡上,再去去永兴订最好的雅间,要上等席面,有鹿肉鲤鱼!快去!”店里小伙计慌跑而去。
待尚岳落座,李四才又按他往年习惯备齐了帐簿、算盘、茶水、点心。
“帐先不急。”尚岳按下帐簿,推开茶盏。
“李老四,我且问你,西营园闹狐又是怎么一回事?大好的院子怎么就闹了狐,你们怎么看的?”
西营园在自己的筑基计划中是极为重要的一环,直接关系到自己能否铸成上品道基。
“尚掌柜……”李四才抓耳挠腮,眼见推脱不了,这才难为道:
“西营园四年前为一贾姓商人阖家租住,本来一直无事,但前年年初,贾妇被一淫狐坏了贞洁。”
“贾氏幼子不忍母亲受辱,先是趁着淫狐开门时用刀砍了它的舌头,后面又用计毒杀了淫狐,将之剥皮挂树,掩首茅厕才肯罢休。”
“只不过那淫狐还有一同族兄弟,它得知此事后便施法害了贾氏阖家,后来又呼朋唤友占了西营园,夜夜在其中饮酒作乐,这一年里已害了不少性命……”
用李四才后面的话来说,便是永顺的几位牙佬得知此事后便一直在请人处理狐妖,奈何狐妖道行不浅,反而折了不少性命进去。
加之贾姓商人租期未满,他们便想着在尚岳这边先按下此事,待请到高人,解决狐妖之后一并同他说明。
他自然不满这套说辞。
尚岳面沉如水,心中却有怒意翻腾。
冬至将至,《太阴玄章十二相》筑基苛刻,天地气机转换只一刻,时间紧迫,现在另寻他处,自己绝无筑基可能了。
他盯着汗涌筛糠的李四才,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让我产业成无人敢近妖窟,纵妖害命,也瞒而不报?”
李四才腿软瘫地。
“一天时间。”尚岳不容置疑,“把所知狐妖一切——习性、手段、作为、法师如何折的——所有信息,巨细无遗的整理成卷,天黑前送我所住客栈,我亲自去看。”
李四才大惊失色:
“尚掌柜!万万不可!狐妖厉害非等闲,害多命矣!您万金之躯岂涉险?还请宽限几日,小人砸锅卖铁去州府请真高人……”
“要么照做,”尚岳冷打断,眼神冰刺,“要么,我换个牙行打理产业。”
言罢,不再看面若死灰的李四才,转身大步出了永顺牙行。
寒风卷着雪沫吹过,尚岳心头一片沉重。
前有画皮鬼在侧,后有西营园狐患,他筑基之路,真步步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