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才心里揣着那点见不得光的阴私,即便被尚岳发作一通,脸上也不敢有半分不满,只挤着谄媚的笑脸,快步跟上。
“尚掌柜——您消消气,天寒地冻的,万万别气坏了身子。”
他哈着腰陪笑道:“永兴记的席面早已备下了,最是暖和解乏,您赏脸移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再计较不迟?”
永兴记坐落于鱼市街与朱雀桥交汇的繁华处。
三层木楼临街矗立,青砖碧瓦,飞檐翘角。
檐下悬着一排昼夜不熄的红绸灯笼,映照着檐上形态各异的貔貅镇兽,在这雪天里透着一股暖烘烘的热闹。
刚至楼前,那眼尖的堂倌顺子便撩起衣角,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堆满热络的笑:
“四爷!掌柜的刚还念叨您呢!三楼‘天禄堂’一直给您留着,快请快请!”他目光一扫,见李四才落后那狐裘青年半步,姿态谦卑,立刻便知谁是真佛,忙又转向尚岳,手中雪白毛巾殷勤地虚扫过光洁的门坎。
“这位爷,您小心门坎。”
引着二人踏上吱呀作响的老榆木楼梯,堂倌的步子又稳又轻,始终慢着半步,嘴上吉利话不断:“您留神脚下,这楼梯声儿响,我们掌柜的说这是‘步步高升’的好兆头!”
堂倌儿迎着二人到了三楼雅间“天禄堂”。
门一开,一股暖香夹杂着淡淡的檀木气息扑面而来。
堂倌利落地将临窗的紫檀木椅稍稍拉开,肩头毛巾飞快一拭——尽管那椅面早已光可鉴人。
“您快请坐,一路辛苦。”
几乎尚岳刚落座的功夫,一套细腻白瓷茶盏便悄无声息地摆上桌面。
又有一只长嘴铜壶微微倾泻,热水如银线潺潺注入,苏州天池茶的清雅香气倾刻氤氲开来。
“四爷存的茶,二位先润润口,去去乏。”堂倌笑着见客人面色稍缓,又小心问道:“席面即刻便好。天寒地冻,再加两盅本店招牌的永兴八珍烩?本店八珍烩文火慢炖四个时辰,最是滋补驱寒。”
“恩,去办吧。”李四才挥挥手。堂倌知趣,躬身轻轻合上门退了出去。
门扉一关,李四才脸上那点故作镇定的掌柜派头立刻换成了十足的谄媚,忙起身给尚岳斟茶:
“尚掌柜,老四我在左近朱雀桥巷还有一处僻静小院,一应物件仆役俱全,暖和又干净,稍后我亲自送您过去歇息?您要的那些东西,我已差最得力的伙计去整理了,保准比这八珍烩上得还快!”
他偷眼觑了下尚岳脸色,又压低声音,苦口婆心道:
“尚掌柜,那西营园的狐妖实在凶戾得紧,已害了好几条性命!您万金之躯,何必亲身涉险?”
“不如宽限几日,我已托了关系,正从州府如意观重金延请真正有道行的高功法师,待法师一到,雷霆手段收了那孽畜,再为园子做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事,涤荡污秽,必定办得妥妥当当,您看……”
他这话半真半假。
请法师是假,但怕出事才是真。
怕尚岳万一在西营园出了什么事,他李四才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怕事情闹大了,他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被捅出来,给自己惹来杀身灭门之祸。
“大雪封山,州府法师何时能到?”尚岳目光从氤氲的茶汽上抬起,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我时间不多。你去备齐我要的东西便是。”
李四才被那目光一扫,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汗,不敢再劝,只得连声应喏。
恰恰此时堂倌叩门传菜,李四才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张罗起来。
席面漂亮又精致,色、香、味,均是上品。
但尚岳心中有事,浅尝辄止。
李四才坐立难安,敬了几杯赔罪酒,便借口催促物件,也匆匆离席而去。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饱餐后尚岳并未去李四才安排的宅子,只在永兴记后苑要了一处独门小院住下。
安置好随身行李,他并未急着休息,而是关紧门户,于房中净手设坛。
摆好香案,伸手从袖中取月镜,躬敬置于案上。
又焚起一线清香,烟雾袅袅中,对着月镜缓缓一拜,口中低诵真言:
“太阴垂象,镜澈四方;”
“结璘固宇,邪祟伏藏。”
结璘乃月宫夫人,有下彻九幽、固守家宅之能。
尽管窗外风雪交加,不见星月,但随着尚岳法力灌注,月镜顿时清光大盛。
道道清冷辉光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漫过房间每个角落,继而渗透墙壁,蔓延至整个小院的边界,形成一道肉眼难见、却切实存在的微光壁垒,散发着纯净而森然的太阴气息。
院内残馀的阴冷、污秽,瞬间被涤荡一空,只留下一片令人心神安宁的清冷。
做完这一切,尚岳才感到一丝倦意袭来。
他并未完全相信李四才。
西营园之事,此人隐瞒不报,定有隐情,无论他稍后送来什么情报,自己都需仔细甄别才是。
再者筑基之道,尤重天时地利与心境。
《太阴玄章十二相》更是如此,其需感应太阴,调和龙虎,修的身心净如琉璃才能把握子月冬至时的一点太阴生气,从而阴极生阳铸成道基。
而自己连日来又是风雪跋涉、又是画皮叼扰,加之选取的筑基之地有变,今日确实有些心神不宁了。
还得借此片刻安宁,涤荡心神,为即将到来的凶险做好准备才行。
窗外雪落无声夜雾渐浓。
室内檀却香细细,与外间的风雪恍若隔世。
尚岳取月镜捧于掌中。
虽然外界风雪蔽空,不见星月,但于此斗室之内,月镜便是另一轮纤尘不染的太阴。
他双目微瞑,心神已与镜中蕴含的太阴真意相连。
渐渐地,那月镜镜面上的清辉不再仅仅是散发出来照亮四周,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一缕缕极为精纯、凝若实质的太阴月华精粹,丝丝缕缕地汇向尚岳的鼻端、眉心乃至周身毛孔。
烛火闪铄,气温似乎又降低了几分,却并非那种冻彻骨髓的严寒,而是一种清寂、幽邃、能让人心神彻底沉静下来的冷。
尚岳的呼吸变得极其缓慢而绵长。
每一次吸气,都有肉眼可见的淡淡月华清辉被纳入体内。
每一次呼气,则吐出些许极淡的浊气,迅速消散在镜光之中,被净化一空。
意识更是恍恍惚惚,似与天上那被风雪浓云屏蔽的明月产生了某种冥冥之中的感应。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是片刻。
当尚岳感到体内法力愈发充盈活泼,心神也重回清明透彻时,院外结界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并非邪祟冲击,而是有人触动了外围的警示。
周身流转的月华精粹渐渐散去,重归于镜中。
房间内的清冷光辉也收敛了不少,只馀月镜自身散发的柔和光晕。
此时,院门外传来了李四才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尚掌柜?您歇息了吗?您要的东西,我都给您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