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爷细细向外探查。
神念如水银泻地般向外探去,然而感知所及,只有风雪自然的凛冽寒意,似乎是那窥探者本就是风雪一般。
庭中众人见他神色有异,皆停下动作,四下望去。
胡三爷面色一沉,心中惊疑不定。
他素来自负,自认此地被他经营得如铁桶一般,竟有人能悄无声息地窥到门前而不被他察觉?
“哪位高人造访?”
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剔,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风雪,“既至门前,何不现身共饮一杯?风雪酷烈,敝处虽陋,亦有热酒可驱寒。”
回应他的,只有风穿过竹林的呜咽,和雪落在地上的微响。
那窥视感,如同来时一般,悄然出现,又悄然消失,无迹可寻。
胡三爷面色阴晴不定,最终冷哼一声,袖袍一拂,一股无形劲力震得庭外竹枝乱颤,积雪纷落。
“装神弄鬼!”
他重新落座,却失了方才的闲适,杯中美酒似乎也变了滋味。
对方能来无影去无踪,这份手段,令他心底生出一丝罕见的忌惮。
……
静室香残。
尚岳心神自那太阴游魂之境缓缓沉落,复归躯壳。
案上月镜清辉渐隐,只馀一抹温润凉意。
尚岳敲打着桌上信封,西营园所见所闻如画卷般在神思中缓缓展开。
那自号“胡三爷”的华服之人应当就是占据西营园的狐妖了。
此獠一身云锦杭绸袍子,颜色是时兴的雨过天青,乍看颇有几分清雅。
然而细观其纹,并非寻常的松竹梅兰,而是用极细密的同色丝线,暗绣了百狐朝月的图样,狐影在烛光流转间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子山野精怪得了势、偏要附庸风雅的别扭劲儿。
虽面皮白净,可面皮下却隐隐透着一层青惨的底色。
象是常年不见日头,又象是被什么阴毒火气熬炼过。
方才只有他察觉有异,袖袍一拂,妖力含而不露,只震竹雪,不惊杯盏,显是对力量掌控已臻精细,绝非蛮荒野怪,应当同自己一般,也是只差一步便可筑基。
而那青衫文士的一身衣裳颜色沉黯,拖沓贴肤,领口袖缘处,均有细微的水藻痕迹。
加之此人面容愁苦,眉头锁紧,面色是一种溺毙之人特有的肿胀青白,周身散发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湿寒怨气,当属水鬼一流。
还有那富态员外,虽面色红润,皮肤细腻,但均属胭脂水粉涂抹而来,估计不是僵尸,也是泥偶野神。
最后是那彩裳美人。
此人尚岳倒是看不透跟脚,他以法术匆匆一观,也只见其人一身衣裙绚烂如霞,用的是最鲜亮的湖蓝、鹦哥绿、并牡丹红,再以金丝银线缠枝绕蔓,一身打扮可谓极尽奢华,一张脸蛋可谓倾国倾城。
至于其他则是一概不知。
“水鬼、尸妖,还有个看不透根脚的。这胡三爷,竟能笼络如此多异类,果然非是善茬。”
尚岳指尖轻叩桌面,那李四才所言“惧火”堪称荒唐,狐妖法力根底分明暗藏一股躁动火煞,寻常火焰恐难伤其分毫,反可能助其凶威。
这几妖鬼修为参差不齐,均不会超过自己,不过双拳难当四手,还是得好好准备才行。
“也罢,便遂你好酒之性。”尚岳心中订计,又祭起月镜,继续吐纳起来。
……
一夜风雪,平安无事。
次日李四才大清早便来了一趟。
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拿着帐簿,拿着食盒,抱着一摞新整理的卷宗,脸上尽是徨恐与哀求:
“尚掌柜,您三思啊!这是小人连夜整理的,那园子真是十死无生!您何必如此呢!”
尚岳未多言,只接过卷宗细细看过,便打发走了坐立难安的李四才。
待到日头上来,天气回暖,他这才溜达着去外面县城转了一圈。
从行商那买了壶“火烧春”灌在酒囊中,在东市铁匠铺购了柄雁翎刀。
酒是古法酿造的凉州酒,口味粗犷,饮之如西北风沙,是那边难得的烈酒。
刀却是普通的铁匠打造,只是尚且足够锋利罢了。
待一切准备妥当,尚岳便于静室中调息运功,将心神法力调整至巅峰状态,静待夜幕降临。
是夜,一轮皎月悬在天中,四下寥寥点着几颗小星,照的清水县城一片雪白。
尚岳在小院细细盘点了一番所需之物。
换下那件喜爱的狐裘,在袖中藏了两叠“破邪符”与“净天地神符”。
先为那囊“火烧春”,渡入一缕一缕精纯至极、森寒异常的太阴法力,在酒液中藏了一线专克邪火、冻结妖元的太阴寒精。
这才挎着那柄百炼雁翎刀,吹灯关门,出了独门小院。
好似一寻仇的西北刀客。
出了永兴计别苑,再向西过了几条街,就到了西营园。
西营园伫立于风雪夜色中,远望只见高墙连绵,黑沉沉一片,仿佛一头蛰伏在城西的巨兽,与周遭民居格格不入。
青砖围墙被积雪复盖了大半,露出底下斑驳的痕迹。
一扇褪了色的朱门紧闭,铜环上落着一弯薄雪。
几棵高出院墙的老树的枯枝被积雪压弯,在清冷月光中投下疏朗残影。
四下无人,这里似乎连野猫也不愿窜入,唯有碎雪从枝头跌落时发出一点轻响,衬得这园子愈发空寂。
大门旁墙上还钉着的一面官制告示牌,其木质尚新,朱漆边框却已斑驳掉色,上面用浓墨工笔楷书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查城西西营园,自前岁起,屡发骇人命案,妖祟作乱,凶险异常。特此明示百姓,切勿近前,以免罹祸。”
告示一旁还糊着几张堆栈发黄的白纸:
“贾文及家眷仆役共一十三口,于前年三月初七夜,悉数暴毙园中。”
“更夫王五,去年腊月初七夜,巡夜至园外,剥皮亡于巷口。”
“火居道士清云子,今年四月中入园驱邪,失踪至今。”
“稚子刘小毛,二月初二蹴鞠落入园内,翻墙捡取时失踪至今。”
“丐妇张氏五月底于园外檐下避雨,夜闻园内笙歌,好奇窥探,次日被发现时痴傻癫狂,死时仍狂呼狐仙娶亲矣。”
告示牌下似乎还有百姓自发粘贴黄纸符录,只是它们早经风吹雨打,眼下只有一片模糊的红黄印子。
尚岳的目光扫过那告示牌,又落在那积雪的门环上。
他心中明白,这狐妖竟是如此肆无忌惮,仿佛这官府的警告成了它占据此地的宣告一般。
“今夜怎么都得让这恶客给我把租金结清,把折损赔够才行!”
尚岳伸手一指,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脱落。
随即,西营园的主人昂首阔步,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