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兄弟呢?”
胖班头死死攥着腰刀,双手早已鲜血淋漓,染得刀柄一片滑腻猩红。
画皮鬼眨了眨眼,轻飘飘地转了个圈,衣袂拂动,象是在眩耀什么珍宝。“自然是在我身上咯。”
“你真该死啊!”胖班头目眦欲裂,还未冲出,就被尚岳一把拦住。
“你引我来这废宅,就是为了跟我认旧识?”
画皮鬼嗤笑一声。
“我本想找你赔我一张人皮,却在青岚山鬼市听闻你已筑基,所以想找个大人物替我寻仇。”
他缓步走到一口黑坛旁,指尖如抚情人的面颊,轻轻拂过坛壁凝结的白霜。
“后来我又想让你试试这孽子痋母咒,好报你毁我人皮、伤我魂体的旧仇。”
“只是不曾想,你竟然是个知识广博的。”
画皮鬼指尖勾起一缕从坛口逸出的怨魂碎片,那碎片在他指间扭动挣扎,隐隐显出蝌蚪般的怪异型状,“只是公子只知它要寻人母、炼痋婴,可晓得为何它能缠上皇家血脉百馀年?”
尚岳眉峰微挑,示意他继续——这正是他从残卷中未窥得的关键。
“当年宋朝儒修炼此咒,可不是随便找只母蛙就行。”
画皮鬼卖弄起来,“他们骗了苗疆的蛙母来做咒引,那蛙母乃是苗疆土司世代供奉的血神,管的就是族人生育繁衍,本体是只不知年岁的老蛙,身上带着上古育脉血气,一滴就能保妇人顺产。”
“他们扮作求道的方士,说大宋后宫屡有孕事不顺,想请蛙母献一缕血气,以炼护脉咒保皇家子嗣兴旺,到时事成之后还可为立庙册封。蛙母见状觉得可以借此摆脱血神的局限,便答应了。”
“可没成想,儒修转头就用痋术把它锁进玄冰,还把那受折磨濒死的人母怨魂,硬生生塞进了它体内!”
他顿了顿,指尖的碎片突然炸开,化作无数扭曲的细小黑丝。
“蛙母醒后见自己成了断人子嗣的邪物,不堪受辱,当场就爆了神魂。”
“它以自身神魂作咒,立下两条誓,一是让这孽子痋母咒沾染上育脉血气,只要被咒者有血脉流传,这咒就象附骨之疽一样跟着缠,代代不休;二是施咒者必遭反噬,子子孙孙要么断子绝孙,要么生下来就是畸形的痋婴,跟咒里的祭品一个下场。”
言罢,他得意洋洋地看向尚岳,这些东西可不是寻常人所能知晓的。
“难怪仁宗朝后,皇家子嗣总出问题。”尚岳恍然大悟,之前他疑惑这咒为何能跨越百年仍有威力,如今才算明白。
“天地之大德曰生,母慈子孝,血脉绵延,本是宇宙间最根本、最自然的正道。”
“此咒之恶,在于它并非凭空造恶,而是以邪法绑架了这份正道之力,将其扭曲成自身的养分。”
“你们寻人母,炼痋婴,非为虐杀,而是强行攫取母体对子嗣最纯粹、最强大的孕育与守护之力。这份力量本是天地间最伟大的生机,却被邪术污染,转化为最恶毒的断绝之能。”
“再者蛙卵化蝌,蝌成于蛙,此乃生命成长之序。此咒以秘药将其永恒禁锢于蝌蚪之形,正是强行中断了生命的自然流程,将生长之力扭曲为稚弱的诅咒。”
“此等行径,直冲天地阴阳纲常,故能引动冥冥中的法则反噬之力为其所用。”
尚岳感慨道:“要说还是儒修狠啊,不愧是专门研究纲常伦理的,知道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的驳逆伦理,行此术者,不仅是杀人,更是在亵读天地运行的根本法则。”
“这样一道暗合了母子、生长等天地间最根本道理,却又以最悖逆的方式将其冲犯、扭曲的诅咒,早不是普通邪术,而是一种成了带着神怨天妒的活咒了。”
尚岳又将目光落向一旁那只黑洞洞空荡荡的薄皮棺材,那里有着和黑炭咒物一般无二的气息,却内部空空,想来已经是对宋知远父女施展过一次了。
“只是可惜这道咒应当还缺着什么吧,不然宋叔父怕是早都被你们咒死了。”
画皮鬼面露骇然。
尚岳说的确实不错,此咒的精髓便在于天地人伦相冲,所以引发的咒力与反噬格外猛烈,往往在世家大族,皇家争夺中建有奇效。
但此地毕竟是在西北,又是隆冬,别说是有蛙母血脉的蛙妖了,就是孕子的青蛙都难寻。
各种凑合之下难免让这咒差了些火候。
只是,“我查过你,你因意外进入修行,尚家并无家学渊源,又是从何而知这些秘闻?”画皮鬼充满了不解。
“只需要动一点点脑子就够了。”尚岳拇指食指一捏,中间留了一条小缝。
画皮鬼嘴角一扯,“呵呵,公子还是这般健谈。”
言罢,他也失了卖弄的心情,当下便向后一退,从袖中飞出四卷人皮,化作四个筋肉虬结的武夫,手持利刃扑向尚岳。
他则一边向外跑去,一边急急吟咒,引发坛中咒物,以求立毙尚岳。
——这样的咒物他们在宋知远所在之地及其祖坟布置了不知道多少,很多咒物可能永远都用不上,但今时若能杀了尚岳,却也不算亏了。
不过尚岳尚未筑基时就不怵他这画皮借形的术法。
更别说现在了,当下刀随心动,月刃在脑后飞出,瞬息间便在屋中画下一道凄厉钩月,将四武夫斩作八截,令其在地跌成四卷残破画卷。
但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却让画皮鬼化作一道浓烟冲了出去。
“哑峦格勒,巴歹伫嘎,奈依巫饶……”
这咒晦涩难懂,许是苗语,此刻遥遥传来,房中四只黑瓮立刻剧烈震动,瓮口缝隙里汩汩涌出粘稠的黑烟。
一种无凭无据的恶寒袭上心头,尚岳也不敢托大,拎起胖班头破门而出。
他们刚出后院,就见四股黑烟合作一柱。
那黑烟浓稠得如同泼洒的墨汁,却又诡异地蠕动翻腾不休,表面不时凸起一个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鼓包,又迅速塌陷下去。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甜腻中夹杂腐烂的腥气,黑烟中回荡着无数细密、扭曲的蛙鸣与婴泣混合之声,声音粘稠湿泞,钻进耳中便激的人阵阵反胃。
胖班头神魂有恙,此刻更是脸色煞白,他在黑烟中看见无数黑蝌蚪般的大头怪婴在其中沉浮、蠕动,那些怪婴只有模糊的五官,嘴巴开合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幽咽。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他牙齿打颤,几乎握不住刀。
“这就是孽子痋母咒了。”尚岳神色严肃。
眼下许是被自己毁了宋知远生母尸身的缘故,让这道孽子痋母咒弱了不少,不能精准落到被咒者身上,才会显现出这种黑烟扶摇而起,却不知去处的奇诡景象来。
“缪索缪孬……”
画皮鬼不知在何处又吟诵起了咒文。
那粘稠蠕动的黑烟闻风而动,在半空一个诡谲的曲折,便化作无形,消散一空,仅在凛冽的空气里留下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
此刻尚岳心头的恶寒却达到了顶峰——这天杀的画皮鬼,竟然想将这恶毒无比的诅咒,施加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