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看这符脚走势,这位“公爷”竟还藏着几分正统神道的根基底蕴。
那五雷号令本是玄门正宗召雷劾鬼、辟邪镇煞的符令,像征着煌煌天威,此刻却沦为邪修手中助纣为虐的凶器。
这位公爷也不知是何打算,竟来网罗这些大量邪祟外道。
除了这内核的符令,尚有若干零碎物件散落在地,无声诉说着瘟道士的过往与行径。
几锭沉甸甸的金元宝、银锞子,带着民间粗砺的铸造痕迹。。
一方小巧的羊脂玉印被随意弃置一旁,印文是规整的“温润之印”四字。
玉质本算温润上乘,此刻却黯淡无光,被一层灰败的死气紧紧缠绕。这应是瘟道士身为江南温家庶子时身份的信物,往昔或许承载过少年人的期盼或野望,如今却灵气尽失,只馀下岁月与背叛留下的沧桑刻痕。
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三件萦绕着浓烈邪气与怨念的死人遗物。
其一是一枚以粗糙黑发紧密编织的同心结,发丝干枯如草,纠缠成一个不祥的结扣。
其上灰败气息流转不休,稍以神念触碰,便觉无数梦魇幻影袭来,如堕蛛网,心神为之滞涩沉重。
其二是一截颜色漆黑的指骨,骨质酥脆,布满了细密如针眼的孔洞。
孔洞之内,凝而不散的精纯病气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污秽气息。
此物无疑是用来大规模散播瘟疫的强大咒物。
最后则是一只暗绿色的眼球,质地诡异,如同被邪法炼化的玉石。
瞳孔处一点幽光闪铄不定,功效与之前所遇狐妖的摄魂骷髅相似,能迷乱心智,慑人魂魄,只是其中蕴含的邪力稍逊一筹。
尚岳目光扫过这三件邪物,心中已有决断。
此等秽物,于他之道全无用处,留之只会遗祸人间。
徜若日后因它们外流而复生出一个甚至多个瘟道士,那便是自己的罪过了。
除恶务尽,岂容死灰复燃。
他眼中寒芒微闪,一道清冷幽邃、可斩断魂落魄的太阴斩魄神光凭空而生,如新月破晓,无声无息地掠过三件邪物。
那同心结首当其冲,连一丝青烟都未冒出,便应声化为最细微的飞灰,其中缠绕的怨念被瞬间净化。
紧接着,黑色指骨与暗绿眼球如同被无形巨力碾压,砰然碎裂成无数残渣,内里凝练的病气与摄魂邪力在神光涤荡下,如冰雪消融,彻底化为乌有。
至于那些金银与玉印,虽无邪气附体,尚岳随手将其纳入另一个备用行囊,打算日后寻个合适时机,赠予饱受荼毒的落果村,助村民灾后重建,也算稍减几分瘟道士所造下的深重罪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截已然断裂的风瘟幡上。
幡杆乃百年乌木所制,通体漆黑如墨,此刻却从中断裂,断口处覆盖着一层残留着太阴斩魄神光的晶莹寒霜。
幡头呈如意状,边缘那些曾流淌着病瘟之气的纹路已然彻底褪色,再无半点光芒。
原本书写着“铁口直断”、曾耀武扬威的幡面,此刻只馀一片灰败污渍,如同干涸的血迹与脓液的混合体。
幡足处,六条墨色飘带无力垂落,上面的字迹已模糊难寻,唯有边缘泛着的暗绿痕迹,如同被病气长久浸润出的霉斑,仍在无风中微微颤动,透着一股顽劣不化的邪性。
尚岳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幡面残片。
指尖传来的并非布帛应有的织物感,而是一种黏腻、阴寒、令人极不舒服的触感,仿佛在触摸凝固的污血与溃烂已久的疮口。
一股混杂着血腥甜腻、尸体腐烂以及草药腐败后的刺鼻苦涩味立刻窜入鼻腔,直冲天灵盖,寻常人闻之恐怕立时便会呕吐眩晕。
尚岳也要摒息凝神后才用一缕精神念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灰败、死寂的幡面深处。
神念方一进入,便仿佛骤然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只有纯粹痛苦与绝望的深渊。
“嗬……”
“呃啊……
“救……”
无数微弱、扭曲、充满了极致痛苦与不甘绝望的哀嚎与呻吟,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疯狂冲击着他探入的神念,却又一一被护佑神魂的月镜抵挡在外。
这些,皆是被风瘟幡吞噬、炼化的无数生灵残存下来的最后意念,它们被永久地禁锢在这方寸幡布之内,日日夜夜承受着风瘟病气带来的,永无止境的折磨。
而在这些汹涌澎湃的怨念浪潮底层,尚岳的神念“看”到了更为本质、更为恐怖的东西。
那一道道色泽各异、气息森然诡谲的气流,它们如同无数扭曲翻滚的毒蛇,在幡布最细微的“纤维”结构中缓缓流淌、相互纠缠、无声嘶鸣。
其呈现出暗红、浊黄、惨绿、死灰、漆黑等等种种不祥的色彩,分别映射着“风、寒、暑、湿、燥、火”这致病六淫之气。
这些原本属于天地自然的病气,被邪法强行剥离出自然循环,并以残酷的方式提纯炼化,变得极度精纯且充满了侵略性与破坏欲,它们彼此混合渗透,又隐隐遵循着某种“六经传变”的深层规律,构成了一个微缩而危险的病气宇宙。
“太阳表证之寒……阳明腑实之热……少阳枢机之郁……太阴湿土之困……创制此幡者,对《伤寒杂病论》等一系列医家经典病理医理的理解与运用,简直堪称惊世骇俗!”
尚岳心中凛然,既是震撼于这份源于正道的邪异智慧,更是感到一股深切的寒意。
他的神念继续向内核最深处探去,越过层层叠叠的痛苦怨念与精纯病气,终于触及到了一丝极为微弱、却异常古老而纯粹的意念残留。
——源自那位走上了歧路的奇才,悲瘟老人的最后印记。
一幕幕破碎的画面、一段段深刻而偏执的感悟,如同决堤洪水般涌入尚岳的感知。
一位心怀仁术的执着医者,悬壶济世,奔走于穷乡僻壤。
一场空前惨烈的大瘟疫横行,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昔日药石罔效带来的极致悲痛与无力感几乎将人吞噬。
医者于乱葬岗中枯坐,竟毅然以身试遍万病,体悟病气之生灭流转;那石破天惊、离经叛道的念头如闪电划破黑暗。
“病……亦是天地大道之一端!若能执掌此道,洞悉其源,何愁世间瘟疫不除?!”
他以此制作风瘟幡,以为探究疾病本质法宝,本意是收集、研究、引导病气。
可惜他最终在试图强行容纳、统御万病而引动的金丹之劫中,道基崩毁,万病反噬,最后壮志未酬身先死……
“原来如此……这遗祸世间的风瘟幡,不对,应当说风瘟幡,其根源竟起源于此。”尚岳心中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