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伴着窗外的雨声,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夜。
整整一夜。
永昌侯蓝玉就那么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冷黑暗的书房里,一言不发。他不敢睡,也睡不着,沙场宿将的直觉告诉他,今夜针对阜平侯陈桓(虚构,为“蓝玉案”中可能被牵连的侯爵之一)府邸的屠杀,绝不会是终点。
“侯爷!侯爷!”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跟随他多年的老部将、现在的侯府总管赵奎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恐惧。
“讲。”蓝玉的声音沙哑得象破锣。
“没……没了!陈侯爷家…完了!”赵奎喘着粗气,几乎瘫软,“整个府邸都被军中纠察的人围得象铁桶一般!火把通明!只听见里面女人孩子的哭声!”
蓝玉的身体猛地一颤。
又是抄家灭族?!
“不止阜平侯府!”赵奎的声音带着哭腔,继续道,“刚派出去的弟兄们冒死探回消息,城东经营布帛的广平侯家、城南管着漕运码头生意的靖海侯家……就在刚才,差不多同一个时辰里,全都出事了!”
“动手的是军中纠察!带队的是个面生的煞神!”
军中纠察!直属于皇帝的鹰犬!
为了什么?
就为了些生意上的事,或是些陈年旧帐?
不,绝不可能!
这点事情,交给刑部、大理寺查办都绰绰有馀,动用直属皇帝的军中纠察行此雷霆手段、灭门绝户,其背后蕴藏的风暴,绝非寻常!
一道闪电般的念头劈开了蓝玉混乱的思绪,将他这段时间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串联了起来。
北疆!
是李文忠在北疆持续用兵,耗费巨大!
他想起来了。
近来的朝会上,为了北征大军的粮饷辎重、为了安抚新附的蒙古部落所需赏赐,户部和兵部吵得不可开交。
一些御史言官则揪着大军开销、将领用度等问题大做文章,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向御前,指责边将靡费国帑、甚至有贪墨之嫌,请求朝廷派遣专员审计核查。
那一幕幕场景在蓝玉脑中闪过,此刻回想,却显得如此可笑!
所有人都在各自的立场上打着算盘,文官算计着钱粮和制衡武将,言官博取着清直的名声,仿佛个个都是为国为民的忠臣。
都在借着北伐这件国策,巧妙地为自己、为自己的派系争夺着利益和话语权,但似乎没有多少人真正将前线将士的补给、将这场关乎国运的战事的成败放在首位。
除了皇帝朱元璋自己!
当他们这些勋臣武将和文官们还在为几万石粮食、几万两银子的调拨争吵不休时,皇帝已经用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军中纠察,亲自去“筹集”军需了!
不是从那些哭穷的国库和繁琐的流程里慢吞吞地调拨,而是从这些可能囤积居奇、甚至与北元有不清不楚勾连的勋贵豪商的府库里,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拿!
何其酷烈!何其高效!何其不留馀地!
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猛地涌上蓝玉的心头!
这位洪武皇帝的思维和手段,与他们这些习惯了在朝堂规矩和战场法则间查找平衡的功臣宿将,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他们还在试图遵循着开国后渐渐形成的明规则、潜规则,而皇帝,却可以直接掀翻棋盘,用最根本的暴力重新洗牌!
“侯爷,我们……”赵奎的声音带着颤音,显然已六神无主。
蓝玉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独自一人僵坐在冰冷黑暗的书房里,窗外的雨声渐小,蛙鸣再起,但空气中的血腥味和肃杀之气却愈发浓重,直到天边泛起一丝惨白。
……
新的一天到来了,但京城的上空,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永远也化不开的血色阴云。
蓝玉缓缓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到窗前,望向那座巍峨的皇城。那里不再仅仅是荣耀和权力的像征,那里是风暴的中心,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深知权力本质的皇帝,用那双洞察一切又冷酷无情的眼睛,审视着所有人的地方。
一股比昨夜亲眼目睹屠杀更具体、更深刻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如此规模的清洗,绝非一时兴起!
这背后需要何等庞大而精准的情报网络,才能将这么多勋贵、豪商的底细和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
更需要一支何等绝对忠诚、令行禁止的恐怖力量,才能在同一时间发动如此协调一致的致命打击!
一个月?两个月?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脑海,让他遍体生寒!
江南富商!山东孔府!
要知道,陛下当初以雷霆手段清算他们,距离现在也并不太久!
这意味着,皇帝在处置那些盘根错节的文官势力背景的富商巨贾的同时,另一张针对可能尾大不掉、与国争利的功臣勋贵和豪商的大网,也早已在暗中悄然撒下!
数件足以震动国本的大事,多条需要缜密筹划的杀伐之线,其布局和收网的时间,竟然是重叠交错、同时推进的!
这位开国皇帝,他竟然能在满朝文武的眼皮底下,不动声色地操控着多场足以让江山变色的狂风暴雨!
他,果然是天生的帝王,其心术、其手段,其隐忍,其狠辣,竟至如斯地步!
……
在他们这些淮西勋贵、开国功臣们还在为各自的功勋、田庄、以及在朝中的影响力而明争暗斗之时,皇帝的耳目锦衣卫以及那些神秘的军中耳目,早已象最警觉的猎犬一般,将它们的触角伸向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每一次的宴饮聚会,每一次的私下抱怨,或许早已成了直达天听的密报!
蓝玉的惊骇,在这一刻彻底转化为对自身及整个功臣集团命运的深切恐惧。
他知道,无论是之前清算江南豪富、山东孔府支脉,还是今夜针对阜平侯等勋贵的屠杀,他自己以及他身后的整个淮西勋贵集团,乃至所有自恃功高的老兄弟们,屁股底下都不干净!
他们当然认为自己功勋卓着,是大明的柱石,他们自恃与皇帝同起布衣,情谊深厚。
但这种“情谊”和“功勋”之下,是日益膨胀的骄纵、是侵占的田亩、是蓄养的数千庄奴、是军中盘根错节的旧部关系、是酒后那些对朝廷法度甚至对皇帝本人的狂言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