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抄家灭门的豪商，有多少曾与勋贵们有利益往来？
那些被清洗的侯爵，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却又哪一个不是居功自傲、日渐跋扈？
平日里收受的孝敬，部将的投献，侵占的民田，桩桩件件，哪一桩能真正摆到台面上，经得起陛下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的审视？
他们只是觉得，这天下是他们跟着陛下一起打下来的，享受一些特权是天经地义。
长此以往，谁能保证，那把刚刚砍向陈桓等人的屠刀，下一个不会落到他蓝玉，落到傅友德，落到所有自以为是的功臣头上？
然而，更让蓝玉感到无力的是，他对此毫无办法。
当初清算江南豪强时，陛下在朝堂之上，拿出的同样是铁证如山！是详细的帐目、是确凿的罪证！那些证据冰冷而残酷，堵住了所有想说情的人的嘴。
无可辩驳！死有馀辜！
他可以肯定，这一次对阜平侯等人的清洗，也必然如此！
军中纠察动手之前，陛下手中必然已经掌握了他们贪渎、骄纵、甚至更严重的罪行的确凿证据！
陛下要么不动，动则如雷霆，并且绝不会留下任何让人非议的把柄。
陛下杀人，更要让你死得“名正言顺”，让天下人，让其他功臣，都觉得你罪有应得！
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简单的赏功罚过，而是一种深不可测、冷酷至极的帝王心术！
一想到这里，蓝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这位与他一同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皇帝，这位他曾经以为可以凭借战功和情分倚仗的兄长，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太可怕了。
这位皇帝，太可怕了！
他不是那些需要依靠士大夫治理天下的守成之君，他不是那种会被繁文缛节和道德文章束缚的仁弱之主。
他起于微末，洞悉人心险恶；他提三尺剑取天下，深信刀剑的力量！
他对官僚体系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对任何可能威胁皇权的苗头都保持着极致的警剔！
而他们这些自诩为帝国支柱的开国功臣，在他眼中究竟是什么？
是共享富贵的伙伴？还是……需要时时敲打、甚至必要时刻予以剪除的潜在威胁？
蓝玉颓然地跌坐在椅中，窗外天色已亮，雨后的晨光带着清新的气息照进书房，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中那片如同万丈深渊般的冰冷和黑暗。
京城的天，从陛下登基那天起，就已经变了。
不！
是这刚刚打下的大明天下，从开始的那一天，就注定要笼罩在陛下这双看透一切、掌控一切的手掌之下！
……
京城，大白天，夏天太阳毒得很，可一些深宅大院里却感觉阴冷阴冷的。
永平侯赵庸家的一间密室里，厚窗帘拉着，挡掉了大部分阳光，只有几缕光柱从缝隙里照进来，能看见灰尘在光里飘。
屋里又闷又热，但在座的几个人心里却直发凉。
除了主人赵庸，屋里还有武安侯陈桓、靖海侯吴忠等几个跟蓝玉关系特别铁的淮西派老哥们。
这些都是当年战场上杀出来的狠角色，可现在一个个象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又急又怕。
“不能再这么干等着了！”武定侯郭英脾气最爆，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茶杯震得直响，“北伐大军已经出动了，曹国公在草原上杀得血流成河，正是用人的时候！皇上怎么还继续把永昌侯囚在府内？难道我们淮西老兄弟的血性都没了吗？”
他看看在座的几个人，很不服气：“李文忠是能打，他是皇上的亲外甥，皇上当然信他！可蓝玉也是一等一的猛将啊！现在草原上正打得凶，多一员虎将就多一分胜算！咱们一起联名给皇上上书，请皇上让蓝玉戴罪立功，去北边帮曹国公一把，皇上难道还能不答应？”
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可屋里却更安静了。
陈桓低着头玩着手上的玉佩，脸色难看。
“糊涂！”
赵庸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嗓子哑哑的，但带着火气：“李文忠是什么人？那是皇上的亲外甥，是自己家人！他在草原上杀得越狠，皇上越放心！可蓝玉呢？你以为立过功，皇上就一定会信任你吗？”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里又是累又是看透后的无奈：“皇上现在要的，是象自己骼膊手指头一样、绝对听话的刀！李文忠是皇上手里握着的刀把子，可蓝玉……他太锋芒毕露了，皇上现在担心的是这把刀会不会反过来伤到自己！你现在去求情，不是救他，是催他快点死！”
赵庸手有点抖，又从袖子里摸出那张纸条，放在桌子上：“蓝玉干的那些嚣张事，强占的田地，喝多了胡说的狂话……这些把柄，皇上那里肯定知道得更多！我们现在去提蓝玉，不就是提醒皇上，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在抱团吗？北伐？皇上现在是想借着北伐，把朝廷里外都牢牢抓在自己一个人手里！”
他抬起头，眼里全是没办法的绝望：“咱们那点功劳，太平年月还算个事儿。在现在这位皇上心里，恐怕……就是扎眼的钉子了！”
密室里，死静死静的。郭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回去，头上冒冷汗。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吴忠声音干巴巴地问。
一直没说话的陈桓慢慢抬起头，眼神复杂得很：“等。”
他就说了一个字，冷冰冰的。
“等？”大家都看他。
“第一，等北伐打出个结果。”陈桓声音很低，“要是李文忠一路打赢，皇上高兴了，能想起点旧情，或者为了稳住后方，对蓝玉稍微松一点。要是仗打得不顺……”他停了一下，“皇上就得用老将去稳住局面，那可能就是蓝玉唯一的机会。”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听不见：“第二，等……看老天爷。皇上年纪不小了，北伐又这么辛苦……要是军队里……或者朝廷里……出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需要老成持重的大将出来镇场子……到那时候，局面可就不一样了。”
他没再往下说，但话里那种大逆不道的意思，让所有人后背发凉。他们大白天关起门来商量，等的是一个谁也不敢明说的、极其危险的“万一”。
窗户外知了叫得烦死人，更显得屋里死气沉沉。
几个人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害怕，还有一丝绝望里硬挤出来的一点侥幸。
他们这是在刀尖上跳舞，赌一个希望缈茫、却可能要命的“万一”。